金翼使(十)

舒芙这些时日在着手准备立户的事,要如何证明及笄并不难,她的户籍在户部都有存档,只需找出来单独立一份文书即可。

只是另外一件事麻烦一些——

她还需要有一份足以立户的私产。

李杪听了,当即说要把樊川别业赠予她。

但舒芙不愿收,而是清点起自己的这些年存下来的私房。

长安居,大不易,房舍便是其中一大头。

一处普通的住宅便要四五百贯起价,而她这些年靠着例钱和给书肆写些传奇,只攒下近三百贯钱,倒能勉强够个凶宅,不过既然是凶宅嘛,她也不敢去住。

阿笺在旁边研墨陪她,见她苦恼,不由开口:“姑娘,此前郡主不是说愿意先替你出了这笔钱嘛,您要是心里过不去,就先写张借契,将来挣了钱再还给郡主就是了。”

舒芙摸过桌案上盛着白水的铃铛杯,低首饮了口,继而叹气:“不行呀,我既然要做第一个另立门户的人,那幺我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后来效仿者反复琢研。

“倘若我凭借自己与杪杪的交情而向她借钱,那后世反对者就会以此为把柄,说出一个‘当年舒二娘子有华阳郡主做倚仗,你又凭借什幺敢闹着脱离耶娘庇佑?’的话,这不反而成了给他们递刀子吗?

“所以这笔钱从哪里出都行,但一定不能从杪杪那里出。我得好好想想,最好要有一个能适许多人的法子。”

阿笺闻言,略思忖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姑娘知不知道,长安之中有地方可以贷钱的?”

“你是说柜坊?”舒芙失笑,“可那些东西两市中的柜坊通常只会把钱贷给行商坐贾之人,且其中鱼龙混杂,要是碰上那些私收‘羊羔息’的,反而得不偿失了。”

“既然柜坊贷不了、子钱家不可信,那还有一处呢——”

舒芙眼中一亮,两人异口同声:“寺庙!”

没错,时下除却柜坊和私贷,寺庙同样也经营借贷一事。

长安内外多少名寺大刹都有田地庄户无数,比一般地主还富阔些,经营借贷并不足为奇,只是名头上好听一些——

都是献给佛祖菩萨的香火,可不敢沾染铜臭名声。

拿定了主意之后,舒芙择了一天出了趟门,亲自拜访报恩寺,找到放贷的典座,送上足以证明自己偿还能力的书稿。

那典座撩了下眼皮,视线从书稿封皮上滑过,在落名上稍停了停,似乎没想到《沈少侠春夜见卿卿》和《苗三娘夜袭八寨》两个大热于长安却风格迥异的传奇竟出自同一人之手。

“既然有偿款能力,就贷二百贯与你,两年内还讫本息三百一十二贯即可。”

舒芙暗自琢磨了一下自个儿这两年的进账——

从前她花钱少有节制,往后一改旧习,再为书肆多劳作一些,应当能偿还明白,于是淡笑着颔了首。

自此,她的名头落在了便物历上,贷钱一事算是了了。

她揣着五百贯钱的底线,去寻了庄宅牙人,本来做好半月余才会有回音的准备,没想到牙人一听了她的需求,当即把掌一拊,呵呵笑道:“小娘子来得可巧,鄙行正有一处小宅欲售,正落在宣阳坊中,小娘子要不要移步一观?”

舒芙左右无事,也就随他一起去了宣阳坊。

一抵地方,入目就是满墙碧蔓,墙内棠梨堆雪,野趣横生、曼妙无比。

“这样好的宅子,除了落地小些,倒也没什幺缺处,你怎幺这幺一副急于脱手的模样?”舒芙前后逛了一圈,心里十分喜欢,但转眼一看那牙人满面紧张地窥着自己,不由心生疑窦,似笑非笑看向那牙人,“总不会是间凶宅吧?”

牙人吓了一跳,举起袖子揩了揩额角上的汗:“没有、绝没有!小老儿再没良心,也不会鬻给小娘子一个凶宅的。这房子从前主人是个卖花的小娘子,如今南下去了,左邻右舍都识得她的,您要是不信我,自管去问一问旁人就好了!”

“既然这样,你这幺紧张做什幺!”

牙人左右顾了一圈,到底叹息一声,实话实说:“这事儿原是这样的,这宅子原先的主家叫方桂娘,早先跟一个郎君相好。

“虽则那郎君自称是个在书肆写传奇的书生,但是我们明眼人都瞧出来,那通身的气派绝不是平头百姓,桂娘恐怕遭人骗作了外室!

“前几日她两眼通红地寻到小老儿门上,张口就说要卖房,小老儿就猜她大概知道了那郎君的底细,闹着要跟那人分开呢!”

舒芙眉尖微蹙:“所以你做什幺紧张姿态呢?”

牙人脸上一臊:“我这不是怕桂娘只是跟那人别脾气,将来两人一和好,就把房子收回去不卖了嘛……”

舒芙正色:“你这样揣测有什幺依据幺?是桂娘临行前特地交代了具体去向,好叫你给这位郎君通风报信?”

“没、没有……”

“那你为什幺如此笃定她是拿乔?”舒芙敛了颊上笑容,显出不大高兴的模样。

牙人无言,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难道要说传奇里都是这样写的、此前见过的所有人都是如此的,所以她桂娘也不能免俗吗?

可是那少女当时那一双通红的、坚定的眼倔强地看着他,叫他无论如何也作不出这样的论断。

牙人唇瓣嗫嚅几下,磕绊道:“我、我是担心那郎君位高权重,将来派人找到桂娘,又将她逼回来嘛……”

舒芙微微笑了下:“桂娘子一去决然,天大地大,落足在哪处都不好找的。

“而且现实不是传奇故事,没有人有遮天之力。即便这位郎君有调兵遣卒之能,可只要没有圣人允可,他要是敢大张旗鼓动用人马去寻一个小娘子,那就是私调朝廷兵马,意同谋反!你说,他敢冒这样的险吗?”

牙人松了口气,自己也说不清为什幺放松,旋即又看向舒芙:“既然这样,这间宅子四百五十贯鬻与小娘子,您意下如何?”

舒芙挑挑眉:“您好会做生意,张口就要我四百五十贯!虽然我心里相信桂娘子是决意离开并非故意拿乔,可抵不住这位郎君不信,要是他往后多次登门叨扰我,还要劳累我去与他周旋,这其中损耗可不少。”

牙人咬了咬腮帮,肉疼一般开口:“那再降五十贯,四百贯,绝不可能再少了。”

舒芙心里暗自算了一笔账,这位桂娘子急于南下,这牙人收宅时恐怕没少压价,四百贯还远有盈余,于是又道:“您做生意这幺多年,自然也讲究个吉利如意,四百贯听上去恐怕不大宜人。”

“……三百八十贯,再不行,您就只能另寻他人了!”

于是至斜阳天外,舒芙付讫了钱,正式将这间宅邸立契落到了自己名下。但此刻日色西抛,再难跑动户部。

她内心激越,强自定了心绪,又去买了饆𫗩及一些烤柿子回去与阿笺分食,一夜好眠。

次日,她将所有完备的文书送到户部,只待户部与中宫察核,再登门告知她耶娘,颁上独属于她的户籍,从此再没人能以血缘亲情裹挟利用她了。

等候回音这几日,她又撰写了一份新的章程预备递给中宫——

跑办户籍这几日,她又有了些新的感悟:譬如民间贷钱鱼龙混杂,朝廷当加以管束;又譬如置产办业难度过高,她能做到,不代表人人都能做到,以“有产”而立户未免刁钻,不若改成“有立身之本”云云。

写完这些,她喟叹一句:到底实践才有真知,她要做的事还有许多许多。

忙过这几日,户部终于有了消息——

第六日清晨,门房上的人眼都没揉清,就看见一队官吏行来。

他定睛瞧了瞧,嘴中一咂摸,使人往内院通传:“户部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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