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 掖庭

太傅告假了。

颜清宁天未亮就已来到北宫书房,等到辰时才看到母皇所属黄门匆匆来了北宫,言太傅今日告假,令她温习昨日所讲,明日太傅来看功课。

这定然是她母皇的意思,而不是太傅的意思。昨日的书未讲完,太傅便去预备宴席,应允今日与她讲完,怎会告假。

颜清宁捏着竹简,心神难定,勉强阅了一遍萧青芷昨日批注的礼记章节,闭眼却一个字也记不起来。

她睁开眼,对着竹简默读,心中想着昨日太傅站在她面前诵读这篇的情景。

太傅人长得清秀俊雅,声音亦与容貌相配,读文章时抑扬顿挫,若合符节,纵昆山之玉相击亦不能比。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先生,何谓知止。”

太傅年纪和母皇相当,却称得上博学多识,平日颜清宁所提问题,不到片刻便有回复,今日却是顿了好一会,依旧未曾发言。

颜清宁擡头看向太傅,太傅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却连自己看向她也没发现。

“先生。”颜清宁出声提醒。

“嗯?”萧青芷回神,歉意地笑笑,“儒法墨道知止各有不同,清宁是问的是儒家的知止,还是百家的知止?”

“请先生为清宁一一解之。”颜清宁起身肃拜。

“儒家‘知止而后有定’的知止,谓之明志;道家‘知止可以不殆’的知止,谓之知足。”萧青芷顿了顿,“墨法两家我涉猎不多,墨家‘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的知止,谓之节用以惜民力;法家‘圣人明君者,非能尽其万物也,知万物之要也。故其治国也,察要而已矣’,亦是知止,谓之知要。”儒道两家所提到的礼记、道德经,颜清宁学过,尚能提笔记下,墨法两家,从前的太傅从未与她讲过,提腕不知如何下笔。

萧青芷看颜清宁迟迟未动笔,便知她不会写,习惯性走到颜清宁身后,跪坐,正欲握住颜清宁的手腕,忽觉不妥,慌忙起身。

墨香来而复去,颜清宁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失落,而后迷惑压过失落,即使是帝师,太傅刚刚也未免逾矩,太傅的姿态过于理所当然了,她这般教谁。

颜清宁的疑问未问出口,一个小黄门便步入殿中,稽首:“太傅,是时辰更衣了。”来了外人,颜清宁自不可能开口问这等失礼的问题。

黄门来的恰到时候,萧青芷对他颔首示意,而后提起笔,快速写完刚刚提到的句子,对颜清宁道:“今日读熟。这两句释义我明日讲与你听。”

颜清宁回神。她应当去找太傅,寻师解惑,即使是母皇也说不得什幺。

寝殿。

宿醉方醒的萧青芷只觉头痛欲裂,目光往窗外一瞟,天色已然大亮,挣扎欲起,却发现自己的腰被颜亦初紧紧捆住。

不曾回头,萧青芷也能感受到颜亦初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后背。萧青芷不安地颤抖了一下,感受到身后的目光更为灼热。

“让我起身。”萧青芷低声道。她的喉咙干哑,每次不加节制的放纵后都会这般,她不愿记忆昨夜之事,但二人相拥相吻的情景,一闭眼便历历在目。

“今日中秋,莫说百官不上朝,便是百姓也多在家休息玩乐,青芷起身做什幺。”许是饮的水多些,颜亦初的声音没有干哑,只是透着困倦。

“我与清宁约定今日为她解惑。”

“朕醒来便打发黄门同她说了太傅告假,不必在意。”颜亦初贴近萧青芷的身体,用牙齿轻轻啃噬萧青芷的肩膀,“今日真要讲经啊,难怪清宁还要朕莫要强迫于你。”

“松口。”萧青芷很是头疼,“清宁与你不同,她性子痴,多半会找来。”

“找来又如何?未央宫谁不知道是朕强逼于你?”颜亦初冷笑,“你是好人,朕是恶人,好人萧青芷命恶人颜亦初的暗卫把梁王世子摧折得半死不活,又赐太医院的药材续着命,给梁王妃一点希望。太傅的心肝是黑的。”颜亦初说着,用手指捅了捅萧青芷的后腰。

“呜。”颜亦初没用几分力,却恰好戳在萧青芷腰穴,疼得她闷哼一声。

“当被你囚在宫中,直到你厌弃,或是死,或是在掖庭终老的好人吗?”萧青芷缓过疼劲,转身握住颜亦初手腕,提嘴角,却不见笑意。

“青芷又何曾真的在掖庭住过呢。”颜亦初坐起身,一抖手,将手腕从萧青芷手中挣开,“青芷不过是无意间闯入过一次,看过一眼掖庭的惨状,肩舆落脚处都有宫人铺上木板,不曾粘上一点掖庭的泥土。”

“我见过你。”若非见过,是绝不可能清楚这种细节,萧青芷仰望着颜亦初,想从幼时记忆中搜寻眼前这人,却毫无印象。

都有皇家的血脉,命运却因为一场叛乱产生了天壤之别,在掖庭冻到手指皲裂的颜亦初,记忆中能见到的都是和她一般破衣烂衫的孩童,第一次看到唇红齿白,面如傅粉的孩童,恍然若见神人下凡。他们叫她,宜阳郡主。

不知是天分,还是长在掖庭,亦或是两种原由共同的作用,颜亦初总能注意到旁人难以关注到的细节。

眼前的女孩在屏息。颜亦初很快便发现了这件事。

掖庭中人一年也难得清洁一次,天冷,分散着倒过得去,聚在一起,即使是冬天也容易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幺会来到掖庭,但她不会在掖庭停留,无论处理完或是未处理完,都会离开,这或许是一个离开的机会。快速决断后,颜亦初挤入人群,开始听萧青芷侍卫讲话。

陛下御赐给宜阳郡主,也就是眼前这女孩的绢鸢被树枝刮断,看方向是吹进掖庭了,能找到的重重有赏。知道发生了什幺,颜亦初恍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若是别的便也罢了,这绢鸢恰好落在了她庭院的屋顶上,她取下来给了她母亲,上面的绢布摸起来很舒服,可以做一件贴身的衣服。

无意间的握拳,恰好碰到了掌心的伤口,颜亦初回神,认了此事。

宜阳郡主自然不可能亲自去拿,遣了侍女随颜亦初去取风筝,不幸中的万幸,她母亲不曾动这绢鸢,交还给了侍女,只是这绢鸢上沾的血迹,甚是扎眼。颜亦初低头不敢说话,她的手在爬房顶的时候被划伤,拿绢鸢时无意间粘了血。

侍女拿走绢鸢,颜亦初坐在床边不敢说话,等着审判,母亲亦是惴惴不安,过了会,侍女带着个侍卫再次踏进屋子,给了颜亦初母亲一匹绢,给了颜亦初一个小银瓶。

侍女的声音带着些笑意:“郡主说了,旁的东西便罢了,只是御赐之物,无论如何总得找回保存。你们找到了自然有赏,过后郡主会试着问陛下要你们当家仆。”

“这个瓶子里是创伤药,涂伤口再好不过了,郡主看到绢鸢上有血,知道你拿绢鸢不易特意赏你的。”

没能等到宜阳郡主要她们,甚至没到正月,她的母亲就去世了,没过多久,那个益阳郡主封了公主,陛下驾崩,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她离开掖庭后到了外祖母家,方才知晓自己的身世,大齐的皇帝,居然是自己的祖父。

不过血统算什幺呢?陛下的宠爱比什幺都重要,新皇,她的叔父也很喜欢那个宜阳公主,所以她可以继续当天潢贵胄,而她,颜亦初,只能当个长安游侠。

银瓶和里面的创伤药,颜亦初作为礼物,送给了掖庭尉,换来了一口薄皮棺材,让她母亲能入土为安,免于被扔去乱葬岗,她还是感激萧青芷的。

“殿下高贵,怎幺会记得我一个罪人之女呢。”颜亦初释然一笑,“朕不会把你送入掖庭,连数日不沐浴都难以忍受的殿下,在掖庭待不了三日,往后莫要说这等痴话了。”

注:这篇文整体来说偏西汉背景,但西汉其实没有这类固定时间的讲席。当时写的时候随手设定天天上课,后来查资料才知道,西汉皇帝基本上是想知道哪一篇就把擅长这篇的大臣叫来讲,经筵这种上课形式差不多要到宋代了。

虽然是写颜清宁看萧青芷,但怎幺不算当年的颜亦初看当年的萧青芷呢。

宜阳是萧青芷的封号,那会还没有破格封公主,是郡主。

十四章提过萧青芷几天不洗澡浑身难受。

绢鸢就是风筝,古代通常叫纸鸢,但是鉴于西汉背景下,设定书都是竹简应该没纸鸢。

惊恐地发现又到月末了,虽然并不满意,但是不发出来又不知道得拖到什幺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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