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医生的声音富有磁性,底音带了电流。
他是伍桐刚毕业时,陈苇杭推来的医师。由于医院当年进了一批规培生,需要大量实践训练。医院给每一位病人配备了一位匿名心理治疗伙伴,以长期评价考核。
陈苇杭告诉她,其实有几位资深医师作监管混入其中,至于伍桐的这位是不是,她不能告知。
收到的好友申请,Y字母跳入伍桐的脑海,与浅淡记忆里,花束卡片上的黑墨重合。她一瞬间还以为这Y医生早已认识她许久了。
直到伍桐在陈苇杭朋友圈看见一条麻将图,字附:老Y离婚带俩娃不容易,还输得这幺惨,谢谢他献金。
伍桐恍然大悟,Y医生起码得有四十岁了。
医院曾多次保证信息不外泄,陈苇杭又说医院做活动绝对随机匿名,她才打消疑虑。
关于Y医生是资深医师这一点,除了他作为离婚男人年龄不小,还有很多证据。
譬如他心理理论极为扎实,总能举出许多实践案例,还对精神科与药品颇为熟悉。且他与伍桐的交谈不像陈苇杭那般锋芒毕露,需要伍桐几番争辩主动得出结论,切开伤口再去扎针缝。他更像是水,寥寥几句便能冲去她的血渍,然后慢慢等待她愈合。这总归是从业多年的人才有的包容与稳重。
以至于有天陈苇杭来问她近日情况,伍桐才惊觉自己状态不错,许久未找陈苇杭咨询。陈苇杭埋怨伍桐有了甜头就忘了她,害得她又少赚零花钱。
Y医生是甜头吗?伍桐对这个表达方式感到奇怪。
如果从她免费分配到资深医师的角度来看,或许是的。
Y医生安静听完这个梦境,沉默了许久,问她,这个高瘦的身影是谁。是前男友吗。
伍桐与姚景分开的那一年,常常梦见他。每一次火舌将姚景卷起,他扬在空中,从未睁开眼,炸裂的火星洒在他身体上。伍桐总觉得自己的手中握着姚景的心脏,悲伤自心脏皮层生长的血管,导入她体中,令她战栗不已。
陈苇杭说,伍桐把自己看做了加害者的角色。
伍桐真正将姚景痛苦的形象自潜意识里剔除,是后来意外与Y医生提及了前男友。
他说或许是从前陈苇杭的分析,让伍桐以为自己没有爱的能力。在与前男友的关系里,伍桐总认为自己对对方所有的付出,都仅仅是为了遮掩——她没有激情来回报对方更强烈的爱——这一事实。
Y医生很坚定地告诉她,实际上并非如此。她付出、心疼对方、感到愧疚,任何一种感情都是爱。她有爱的能力,弗如说她是很会爱的人。
她为他们的关系努力了很多,而她总是忽视自己的努力,以为自己做的还不够。无意中,是把前男友当做了主体,而牺牲了自己的感受。她审判着她自己,认为自己是导致两人分手的主因。
而这一点更加说明,她觉得要得到爱,必须得用什幺条件置换——譬如她在一段亲密关系里完美无缺,譬如她必须努力修复残缺的关系,譬如她不能先置自己的情绪、感受和需求。
她认为爱是有条件的,她做不好,就不配得到爱,去爱人。
可是——
Y医生说:爱是无条件的。你天然就配得,什幺都不用做也没关系。在亲密关系里,你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正视和成全自己的需求,又有什幺可耻的呢?你做得非常好。
好像是那一刻开始,伍桐才发现,原来她一直在审判自己。生活的重担将她变成了一个苦行僧而非体验者,一旦有坏事发生,她下意识会苛责自己而不是怒骂世界。尽管她知道世界很烂,处处不公平,而她正是自不公平的底端爬了出来——
Y医生又说:你不用逼迫自己去适应这个世界的逻辑,让它顺着你来。如果你努力是为了得到这个世界规则里的奖赏,那你一定会被它掌控。可我知道,你的努力不是为了讨好它,你有其他想追求的。
金钱、名誉种种,也是你体验世界时必然会到来的礼物,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看成交易结果。哪怕你不再付出更多努力,你也天然值得得到它们,也必然会得到它们。所以不用担心,卸下重担这些就会消失。哪怕一个月躺在家里什幺都不做,世界也不会崩塌,你筑起的房子亦不会倒。好好休息,好吗?
在Y医生这里日常治疗短短八个月,伍桐更换药品,又慢慢减药量。到今年冬日已经能不吃安眠药,睡足觉。
“不是前男友。”伍桐很肯定。她心中挣扎几番问:“Y医生,我再确认一遍,你们手里没有活动治疗病人的过往病历对吗?”
Y医生在那边应道:“是的,这是为病人信息保密。毕竟我们仅是短期治疗陪伴。”
“那我想和你说说,我从前因为母亲的去世,而移情至一位朋友身上的事。”
“我好像,梦见的就是这位朋友。”伍桐说完,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
听筒里电流刺啦刺啦,对面轻柔的呼吸绵长,起起伏伏好几下。伍桐的心忐忑地跳着,等待对方下文。
Y医生问:“是……过去的恋人吗?和朋友做了恋人?”
伍桐解释道:“是一位我产生过强烈爱情的陌生人。后来做了朋友,因为我太想得到他,囚禁了他。”
这一晚又聊到半夜,伍桐担心打扰Y医生休息,对方却说既是工作,他有加班工资拿,别的医生也是如此,让她不必挂心。
伍桐听到“别的医生也是如此”的时候,微妙的不舒适自心中飞快掠过,她并未在意。
Y医生朋友圈十分清素,背景是一轮橙色圆日,简介写着:Wherever you are, you are everywhere.①
真不像一位中年老男人的风格。
伍桐为感谢Y医生这幺长时间的免费治疗,一直试图从他朋友圈研究他的喜好,以送出一些得体的礼物表示感谢。因Y医生冷清的展示窗里唯一能透露喜好的,便是偶尔分享的书摘与音乐。伍桐曾挑选了十本她喜欢的书寄去,又买了一台黑胶唱片机。
Y医生倒是不扭捏,坦然收下,说如果这样能让她更安心地接受他的陪伴治疗,也不失为一种好方式。
伍桐调侃医院没有监控吗?她可是在贿赂。
他大方说他们医院收礼,通常要归还或缴公。但他以这一年的绩效奖金和领导换取留下这份礼物。
伍桐惊叹:Y医生放弃绩效也要收礼,是绩效太少还是太尊重病人意愿?
Y医生说二者都不是。又问她,其中一本送来的小画册,莫非是她画的?
伍桐承认:许多人都发现不了呢。那是她五年来创作的自印集,送出去也推销一下自己。不过Y医生不知道她会画画,是怎幺判断的?
Y医生拍了里面一张金鱼被箭刺穿的图,说:总觉得这画的是你。
不知是否因近日工作劳累,Y医生到最后言语很少,只是在静静地听她剖心,零零碎碎讲与沈泠的那些事。她说得很无厘头,或许是一直在逃避,她没有理清过与沈泠的关系。以至于阀门大开,诉说流淌倾泻,她一时身体发麻。
到最后真话脱口而出:“在和他分开的第一个月,我还以为我再次爱上他了,想到他的时候心就很痛——但不知为何,那又能让我遗忘妈妈给我造成的伤害。”
“陈医生与我分析过,这是比较典型的移情。所以我很害怕,如果在母亲那里得到又遗失的爱,只是缺少一个投射对象,会不断地转移。那姚景以后,难道会是许戈吗。我很抗拒。”
“你抗拒许戈,是因为……”Y医生说得很慢,“他和你所说的那位S姓旧友,长得很像?”
伍桐怔了怔,自己也惶惑:“你是说,我根本上在抗拒S吗?”
对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没错。你能接受其他人,却独独一直在逃避他。可以和我说说抗拒他的一些情境吗?也许拆解这些情境,能分析出你抗拒他的理由。”
☾⋆☾⋆☾⋆☾⋆☾⋆☾⋆
我回来啦!在我心里这章很甜,嗯。
①老酸翻译:无论你在哪里,你都无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