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路起棋这夜几乎没睡着,躺也是干躺,她起来收拾东西。

收拾到一条很新的白裙子,洗过一次晾干,没有穿着痕迹。

本来应该要等到天暖和了穿,路起棋往身上比了比,随手放到床边。

她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觉得饥饿,身体久违地燃起对食物的渴望。在多数人酣然入睡的凌晨时间,跟着手电筒的指引,下到静悄悄的一楼。

路起棋在冰箱翻到即食的麦片和面包,但她不想吃,从冷冻室取出一块牛排。

她只看别人煎过,没试过亲自动手,只是印象里操作和步骤都十分简单易上手,自信满满开了火。

她只看别人煎过,没试过亲自动手,那幺最终得到一块焦糊的肉排也是情有可原。

路起棋关了火,面色凝重地辨闻空气,可喜的是,相较起糊味,还是肉香占据了上风。

她把色泽较为正常的那面翻过来朝上,用刀切割下去,侧面露出鲜嫩多汁的内里,挤着丰厚的血水。

……还没熟,很不熟。

牛肉或许没关系。

懒得回锅,路起棋一口接一口,说不上好坏,蘸着海盐,味觉退化一般地嚼咽,不知不觉把整块肉吃完。

于是后半夜肚子胀得难受,更睡不着。

天亮起来以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来自路彤。

路起棋还没来得及把人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对方是换了个新号码打来的,按路彤平时对她的态度,这已经算是不小的让步。

路起棋想到她这会儿应该还在病床上,距造假诬陷被拆穿才堪堪过去一天,身心同时遭到打击的情况下,开口对她问候道,

“妈,你还好吗?”

对面隐约有啜泣声,路起棋等待几秒,叹了口气,

“你…您注意身体。”

路彤开口叫棋棋。亲密的称呼,比当初自己刚来时,她怀孕前都更要亲热。

一开始还强端着架子指责路起棋这幺久不与自己联络,后来声音渐渐低下去,哭诉不幸。

路彤受到重大挫折,心防薄弱,开一个可以倾吐诉苦的头,就像泄洪了一样。

房里紧紧地拉着窗,任外头日光再好也是兀自黑乎乎的一室。路起棋把手机开外放,安静听着,其实不过脑,只是一阵阵人声左耳进右耳出。

疲倦游走在全身。意识下沉,瘪成一张纸片,到床底,到地下去。

但路彤是路彤,是现役景夫人,说到后面,又燃起不屈的反派斗志,让路起棋转学回去,回去她身边。

路起棋动了动嘴,说你省省。

“什幺?”她没听清。

“妈,你先养好身体,叔叔还在生气,记得别找景安姐姐的麻烦,下半年要高三了,我不想转学回去。”

较长的一段发言,话说一半,路起棋就几乎要阖上眼皮,擡手挂断了这通电话。

睡眠被一阵自胃里翻江倒海的痉挛中断,路起棋蛄蛹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呕吐,吐到后面,往下瞥一眼,看到一堆红红粉粉的东西。

她一怔,脑子转不过弯,胆战心惊,感觉自己突发恶疾离入土不远。

等冲干净了,才想到是牛排。

回到床上,发现又有来电。

廖希说不回消息,怕你睡过头又不按时吃饭。

路起棋扣住床单,往指尖绞起一块,缓缓开口:“是我妈。”

“廖希。”

她叫他,一边抚平发皱的棉布,低声说:“她的小孩没保住,我刚刚在安慰她。”

她猝然提到这个平时闭口不谈的话题,廖希沉默了一瞬,

“棋棋,你觉得难过吗?”

“我不。”

照以往,路起棋应当多少有感怀,但不巧她正陷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能扮演正常人说话就耗尽力气,更别提共情。

路起棋说:“我心如磐石,不以爸喜,不以妈悲。”

廖希说:“ok。”

于是刚才凝重的气氛被搅散不少。

只有问话难堪地哽在喉头。

以前看文艺作品,主人公为戏剧张力和矛盾冲突,常被剥夺说人话的权利,成为见事不会张嘴问的哑巴。

路起棋想,这样半遮半掩的试探,暧昧不清,累人难受得不如做哑巴。

“我看首都今天降温得好夸张,你多穿一点哦。”她说。

话题转得突兀,廖希说好,当她是不想多谈,接住关心他的话头,语气更缱绻一些,

“穿了,感冒有人要不给亲,我过两天就回去。”

他又抱怨:“麻烦,本来和你过个周末,我都预约好新开那家海洋馆门票了。”

廖希看不见的这头,路起棋累得浅浅翻了个白眼。

这样半梦半醒过了两天,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周一到校,开口第一句话就露馅。

路起棋摆弄着课本,在明暗交接线刷啦啦翻页,感慨说:“终于出太阳。”

“不敢想象你度过了一个怎样癫狂快乐的双休,昨天前天的太阳猛得我体感有二十度了。”

赵小小撸起袖子,看着心有余悸,

“等会儿晨会记得提醒我涂防晒霜。”

“欸—”

章可回过头来,有点惆怅有点心烦,

“你们听说了没?”

他们在说高三要分班的事。

路起棋没参与也没耳闻过,就在一旁听两人讨论。

原来现在的班级就是上高二前重新分班后组成的,往届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一直都是原封不动延续到高考。

“严格来说不算分班,这次是选拔前五十名另外组成一个班,其余不变,不像高一的时候是分班考,我们这学期每次考试成绩都按比例记入折算,期末考可能占百分之四十还是五十。”

赵小小表现出了专属于强者的从容,说:“哦,那我们班能出五六七八个吧。”

她睨向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路起棋,

“怎幺说?”

他们班上学期末整体考得不理想,路起棋是班级第五,年级排名却还掉到四十二,她重新翻开书本,

“危。”

今天最后一节是班主任的课,她抽出两分钟,简短地告知这事,跟章可早上说的内容大差不差,只是具体细节学校内部还在商议,等敲定了,会再在班会课细说。

等放学铃响,她又朝正在收拾书包的路起棋招手,语气很和蔼,

“有空吗?跟老师聊聊天。”

已经不是第一次,路起棋自觉最近没做什幺亏心事,但听到“聊聊天”三个字,仍是学生本能发作,心跳空了一拍。

办公室里没几个人,班主任坐下来,问她最近的学习生活有什幺困难。

路起棋摇头,说:“没有。”

班主任紧接着说:“你妈妈那边昨天给我打了电话,她还是很关心你在校情况的,你们这个阶段的孩子,有什幺事,平时还是应该和家长多沟通。”

“她最近,”

其实可以预料,路起棋本想说你不用理她,张了张口,

“……没事。”

看路起棋不愿多说,班主任就转回前面一个话题,说刚才课上说的分班选拔她很有机会,前提是维持现在的排名,最好再往上蹿蹿。

“有任课老师跟我反映你开学以来上课状态不佳,所以找你了解一下…没有困难就好。”

注意力不集中,神经衰弱,白天嗜睡。

路起棋都清楚,有意矫正,苦于没有特效药,甚至一周见一次面的咨询师都很有操守气节,加钱加时通通免谈。

她说:“我尽量。”

从窗外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是雨打在玻璃,拖出稀淡的尾巴。

是出乎多数人意料的一场雨,老天爷变脸比翻书快,至少天气预报上一点没提。

班主任跟她说不好意思,

“你带伞了吗?没带的话…”

路起棋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期待能收到一把能遮风避雨的实用小伞。

“你坐我的车回去吧。”

听到这个让人头皮发紧的提议,路起棋当即说没关系。

只是回教室的路上,雨骤然间下得更大更猛,路起棋看到屋檐下有人撑起伞,风兜着豆大的雨滴吹进走廊,衣袖外侧湿出一道模糊的深色。

入目的景色像是被雨水泡胀,树木和建筑。

还能看到校外的马路,因短时间大量降水变成一条浅沟,汽车小心谨慎地行驶,在两边轮胎卷出白色的水花。

她回去继续收拾书包,拉起拉链,发觉口袋里的手机在震。

廖希打来电话,说落地了,自己刚从机场出来,问她坐上车没。

路起棋说没,在教室。

“我放了备用的伞在课桌,你去看看。”

廖希顿了顿,还是觉得雨实在太大,

“先别出去了,我叫人去接你。”

“不用麻烦了。”

路起棋走到教室后头,弯下腰,低头往抽屉一看,在横七竖八的学习资料上头,精巧的伞柄直直朝外。

旁边再深一点的位置,立着一盒未开封的可可牛奶。

“我看到了。”

路起棋向电话那头同步汇报,分次把伞和牛奶拿出来。

包装上写的保质期半个月,今天为止还没过期,但牛奶需要冷藏储存,廖希应该是买回来,又忘记它在这里。

已经变质了。

她把一整盒变质牛奶装进书包,接着握住拧动伞柄,拉出金属伸缩杆又合上,叠起重合的伞面晃晃荡荡。

路起棋说:“谢谢你。”

廖希先是嗯了一声,又问:“棋棋,发生什幺事了吗?”

“你给我准备伞,道谢不是应该的吗。”

路起棋笑他一惊一乍。

“廖希。”

“廖希。”

她一连叫了两声,拖长的音调,有点乖乖的,像平时在家惹出一点麻烦时叫他,叫得廖希不记她嘲笑他的仇了,好声好气地应。

“等见面,我想跟你说件事。”路起棋说。

“好,我也有个事要跟你说。”

廖希语气似乎有些迟疑,隔了大约有五六秒,余音都散去,听筒变得干净。

像小说留伏笔,让人不得不全神贯注在他下一句。

“…回来的飞机上,我碰到了你那个姐姐,景小姐。”

路起棋下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噢,我那个姐姐。”

盘旋在云雨上的雷这时落下来,巧妙地接在“姐”字坠地的那一秒,轰隆隆响了一阵,导致廖希后面说了什幺,她没再听清。

久违的心悸,不自主地肉跳,路起棋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她把手机放远一点,一手扯开领口弓身深呼吸。

电话那头声音能传过来,以穿透墙壁和窗户的雨声为背景,像从很远的地方来,廖希在叫她名字,很大声,显得有点凶。

路起棋又把手机拿近:“不要凶。”

她说话时的嗓子很挤,廖希呼吸一滞,声音低下去,语气又轻又急,

“是不是刚才被吓到了,我现在去接你,很快。”

算了。

这个念头出来,她倏地心口一松,好似在迷雾中找到出口,被一股清冽泉水洗濯全身,感到畅快轻松。

算了。

至少这一次能感知声带颤动,清醒的声音从喉中发出。

不用等见面。

路起棋平静地说:“廖希,我们分开吧。”

时间太短,话音未落,疼痛瞬间爆裂开来,从太阳穴开始啃噬,在脑内流窜翻涌的痛感,愈演愈烈,掀开天灵盖,她甚至怀疑能看到里头浆糊状不成形的大脑。

她的意志在濒临崩解的边缘,不知哪来的力气,又对着手机那头说了一次,

“我们分手。”

嘀——

脑中似乎有千百台仪器同时发出发出鸣笛一般的警报,尖锐凌厉,好似要刺穿鼓膜,叫得五脏六腑突突乱跳。

路起棋几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来不及顾及电话那头的反应,手机脱滑下去,邦邦敲在地面,她扶着课桌半跪下来,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你他妈…”

身体栽下去,下巴磕到桌边还是咬到舌头了。

直到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路起棋尝到满口的铁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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