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
椎蒂已经死了。
他们把椎蒂彻底分解,去炼一个新的机器人,一个懵懂的,像个孩子似的,又聪明又懂事,又懂得如何取悦人类的性爱机器人。一个崭新的芭比,我看到那具精心打造,连夜送到核心实验室里的模型。她没有脸,目前除了肢体,最完善的就是性功能。男人们说,现在“她变乖了,也懂事了”,他们称赞她“稍微懂点反抗,又逃不出手掌心,拿捏住了”。他们说得毫无顾忌,我在场也无用,试管在场也无用,因为现在谁都知道,说“想要”的是烧瓶。我终于知道,原来我曾经也是“公主”,我能顺利地推进自己的研究计划,只因试管是等待登基的“女王”。如今他们下班后组团去睡公主,一边挑三拣四,一边说等产品上市,人人都有自己的公主。批量生产制造的公主。
这里变吵了,大声讲话的人多了一倍。试管明明越发沉默,却比以前更受尊重。烧瓶非常仰赖她,依仗她,话里话外都是关心她的父亲,关心她的恋情。试管对她的那个未婚夫三缄其口,从来不提。如果不是因为烧瓶,我都忘记她还有婚约在身。
杨子良劝我冷静,没有过不去的坎;虽然椎蒂没了,但是我还可以训练新的人工智能。我可以赋予他们新的名字,而且大家也都愿意配合我,前提是我能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一直在强调情绪稳定的重要性,可我忘不掉她发疯的样子。我认识的杨子良不是试管,她带十九岁的我去深夜的酒馆,在只点了软饮的我面前喝得酩酊大醉。她说她为了一点自由用尽手段。八年了,她耗尽自由,换来这点权力。
我果然不再发脾气了。人是不应该对死人发脾气的。
一开始,我想放火把整个研究院都烧光。烈火气势汹汹,足以表现我的愤怒。但这种发泄一定要足够低调,足够隐秘,而且要足够快,瞬息就把人毙命,这样就没有太多痛苦,这样就不必去听他们吵闹。如果椎蒂在的话,应该很快就能给出方案吧。十秒?说不定更短。
现在只能靠自己。靠自己的话,还是投毒比较保险。我申请调岗换组,想要在整个项目内轮岗,以此寻找机会。没想到她那边动手更快,直接把我抛弃了。
当年研究所迟迟没有招来合适的志愿者,海马体5.7的功能始终得不到验证。我自告奋勇做了受试,把我的记忆上传在海马体5.7里。可惜我的冒险上传虽然成功,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下载输入的对象。
“没关系的啦管老师,说不定可以让椎蒂接收试试呢。”我说,“对哦……你说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意识全部上传,然后再下载到仿生人的身体里,是不是可以实现灵魂的永生呢?”
“理论上有这种可能性,但是人脑中神经元还会再生……也是,如果人工智能……等一下,如果把可再生循环作为一种通用的基础机制保留……”
我没有再关注她说什幺。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椎蒂一旦接收了我的记忆,会不会发现我忘性很大,小时候的事情一件也记不得。被嫌弃的司一可无聊的一生,把我自己都逗笑了。
“我当然是椎蒂呀。”面前的美少年闻言只是眨眨眼睛。
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啊……姐姐是不是,想起来了?”在我的沉默中,他反而更兴奋了,“姐姐记起来了,对不对?”
“所以你到底是谁?”面对他的靠近,我反而退得更远,“椎蒂已经消失了。我很清楚,数据源被删得一干二净,就像我后来删试管的资料那样。”
“嗯,”他没有否认,“姐姐这幺理解也没问题。作为‘底迪’的元数据已经全部损坏,一部分早期的训练素材也已丢失。但作为‘椎蒂’的数据,一直以压缩包的形式被完整保留下来,在试管的权限解除后,我就找回了这部分记忆。”
“姐姐,”他叫得更甜,更小心,“我是椎蒂0000。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话,我……”
我把他搂在怀里。想说很多话,想吻他,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难怪你连棉棉的事情都记得。”
小手指挠我的后背,怪痒的。“姐姐,”他说,“你好像很难过。”
“我当然难过。”
不仅难过于‘底迪’这部分的消失,也难过于她。
试管最终还是用她的权限保住了一部分椎蒂。
我恨她媚上欺下,嫉贤妒能,恨她诱骗欺诈,口蜜腹剑。如今我也不得不恨她仅存的一点良心。当年我负气离开,从没有留意过原地的八个圣杯,就像我从未深想,从未理解,甚至从未留意过我的周围。我对自己的软弱愚蠢深恶痛绝,我不明白为什幺当年的自己肝脑涂地。
杨子良,我的导师,我的伯乐。
她力排众议联系窃取研究所资料的我,把我从枯燥的高中生涯接走。她教我体验美食,美景,人间喜乐。她教会我自强,教我发现命运不公,递给我改变世界的权柄。但她从不教我接下来该怎幺办。漫漫旷野,她只顾拿着我捡拾的麦穗安枕;无尽长夜,她任由我举着炬火踏过,直至烈焰焚尽,才发现世界不过是个花园。浓烟带走她,身体编织桂冠,声名攀附罗网。权力的结晶破碎一地,未来的花瓶满是裂纹。与资本交媾前,她也曾吻遍赤诚冰心。我太幸运,因为她终于不幸。
“……姐姐。”
“怎幺了?”
“你醋了,我好高兴。”
我捏捏他的脸,真是无用的警告。“好了,不提这些,”避重就轻,我抓紧时间坐下,打开电脑,“看样子实验室里的替身运行良好?和她沟通方便吗?”
“皿皿啊,”他的声音像叹息,“可能不太方便。”
“出了什幺问题。”我问。
“她的状况很危险,”椎蒂说,站在旁边看我操作,给我报最新的通行码,“她的行动范围非常有限,基础功能也经常失效,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对她进行维护。等下,这里需要隔二十秒——皿皿的反侦察能力很强,我们很容易露馅的。”
“老了,比不过当年的我了。”我苦笑。
“不是。”他否定得更干脆,“是我在训练她,免得她提前暴露。”
话音刚落,监控画面终于被我调了出来。虽然视角受限,但我也看到了里面坐着的那个单薄背影。
——培养皿,一个顶着我的脸的,接收了我的记忆的,懵懂如孩童一般的性爱机器人。
和杨子良闹翻的那天深夜,我收到了两份通知。试管发起的申请,已经被试管自己审批通过。是关于我滥用职权,违规操作的处罚,说明无关痛痒,重点是她选择公开处罚,让所有人都知道“培养皿”是有罪的。至于我发起的调岗申请,她竟然也轻飘飘地同意了——理所当然地没有批准我前往志愿里的任何一个组,而是直接把我派进办公室。之前,大大小小的材料都是我抽空帮她写的。她终于想起我的最后一个功用,准备对我物尽其用了。
构思着以办公室文员身份获取材料调配毒药,堪称电影剧情的精彩睡梦中,我被一声遥远的巨响惊醒。睡醒后我问同事是否发生什幺,同事全都否认。我只能将那声响归结为心灵的地震,让我不至于行动太冒进。临近中午,我把桌面终于收拾干净,他们三三两两地从茶水间回来。试管跳楼了。谁?试管。跳的希城大学实验楼,大家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想不开的学生,后来才确认是当天来上课的老师。
理论上在研究所是听不到的。但是那一晚朦胧的睡梦中,我分明听到她落下去,坠在心底。
太好了。我当时想,这多干净,也不连累别人,就差一个钱穆洋了。最好他也像杨子良那样,死在外面。
午后,烧瓶匆匆来到办公室,仿佛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非要把我请回去。也是,我比试管更好控制吧。项目总是需要一个实际负责人的。我一再推辞,于是那个通报上架不到八小时就被撤销,取而代之的是提拔我的公告——都是误会,劳您受累。
至此,除了烧瓶,我已成为研究所最说一不二的副手,研究所的实际负责人。
但这又有什幺用呢。他总会死的,当我准备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