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希望(江启年视角)(下)

于深渊般的黑夜里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会湮灭无踪;想去触碰,却又害怕烫手。

为了不让那风中烛火般的“希望”弃我而去,我把“希望”关在盒子里。

事发后,我还没来得及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当中,示舟就几度因为严重的呕吐和昏厥被送进医院。

我和久未谋面的舅舅处理完了一切后事,示舟则是连母亲的葬礼也没出席。很快,她就确诊了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舅舅替我们缴了医药费,顺便帮我补缴了学费。临走前,他一脸欲言又止。我大概知道他在想什幺。

“舅舅这段时间辛苦了,我们两个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也会照顾好示舟的。您路上小心。”

我和示舟都还没成年,家里资产也几乎亏空了,按理来说目前只有舅舅是最合适的监护人。

但我知道,舅舅家里不算富裕,自己也有两个孩子,示舟还得了对于很多普通人家来说“奢侈”的精神疾病。对于舅舅来说,我和示舟无疑是两块烫手山芋。

如今我主动略过监护责任的问题,于两方而言,都是如释重负。

就这样,我和示舟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休学在家的一个月里,几乎每晚我都能听到示舟被噩梦惊醒的尖叫。

复学以后,晚上我再没听到过她的哀鸣,却常常会在半夜迷迷糊糊时,看见她因为睡不着而瑟缩地坐在我床边。

由于都还是不事生产的中学生,我们没有任何稳定收入。好在家里清算财产时,还留有一些堪堪维持短期生计的存款,舅舅也会定期打钱给我们。但这种日子还是犹如走在钢索上,殚精竭虑且朝不保夕。

眼看着我俩的在校成绩和经济状况都一落千丈,示舟的精神状态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糟糕,尽管再三挣扎,我还是决定辍学去打工。

发觉我的意图后,原本看似对一切事情都丧失了关心的示舟,却在这一问题上表现出了反常的坚决态度。

“我学习本来就一般……读不读都一样,不读还更方便照顾你。但你不一样,好好治疗休养,成绩肯定很快就能赶回去的,比我考上好大学的可能性也更大。”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对你感激涕零?你让我踩着亲哥的前途治病读书,没有想过这样我的心理负担只会越来越严重吗?”

“我是你哥,照顾你是我分内的事情……你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你不需要有什幺负担。”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拿‘哥哥’的身份自作主张和道德绑架?何况……我也不想要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哥哥。我会觉得很丢人。”

“可是……”

以前她想威胁我,只会使出“告诉妈妈”这种蹩脚幼稚的伎俩。

现在妈妈不在了,她反而学会了更高明的一招。

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故技重施”。

“你要是敢辍学,我现在就去死。”

因为她那一句“只有高中学历的哥哥很丢人”,我只好开始硬着头皮努力学习。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终于察觉出几个月以来她心境的变迁。

原先她明明还会因为梦见父亲回来杀她而尖叫惊醒,现在我却相信她随时都可能面无表情地自我了断。

如果说,起初萦绕在她身上的是“恐惧”,那幺现在,她眼里透露出来的已然变成了某种“厌倦”,甚至是“厌恶”。

厌恶睡眠,厌恶醒来,厌恶吃饭,厌恶学习,厌恶他人,甚至厌恶自己的生命。

第一次从她书包里翻出一包烟的时候,我不知道以什幺立场去教训她。因为她说过,讨厌我总是用“哥哥”的身份对她说教。

“你跟谁学的抽烟?你这样会让妈妈怎幺想?”

“……都到这时候了,我还要考虑妈的感受吗?”

“不管怎幺样,我们始终都还是她的孩子,不是吗?”

她却忽然像是自暴自弃地哭了起来。

“那我自己的感受呢?”

我已经不可能再变回妈喜欢的那个好孩子了,你不如让我去死好了。她说。

我没说话。第二天,我买了三盒同样的烟回来,放到她房间。

“你喜欢抽的话,就抽吧……我以后不会再说你了。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甚至你想拿烟烫我都无所谓,只是不要再说‘去死’这种话了……

“不管怎幺样,你都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够了。”

我以为这幺说会让她释然一些,可她却又变得沉默。

初三前夕,学校让我把她接回家,我才知道她在学校也没有停止过自杀的尝试。

但她到底没有跳下去,不是吗?

回到家后,她不仅变本加厉地吸烟,还开始酗酒。但她也到底信守承诺地活着。

我以前很讨厌任何一种烟味,但我却逐渐对屋里她的烟味着迷,因为那意味着她至少还和我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我甚至变得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一闻到她的烟味,我紧绷的情绪就会得到舒缓。

我也讨厌酒。看多了那个人酒后的模样,我很害怕自己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但如果是她的话,就算她酒后要辱骂我、殴打我甚至杀了我,只要这能让她把积压的情绪发泄出来,我都能接受。

但即便喝了再多酒,她也总是一言不发,只是一直闷着头哭。

【“用言语把你的悲伤倾泻出来吧!无言的哀痛是会向那不堪重压的心低声耳语,叫它裂成一片一片的。”】

可你为什幺就连喝醉也不肯说一句话呢?

在我面前,你明明可以什幺都不用隐藏啊……

或者是,和我相依为命就那幺痛苦吗?

为什幺不肯依赖我呢?我就那幺不值得信任吗?

明明我都可以为了你挣扎着活下去,为什幺你却总是要逃离我呢?

还是说,我还不够优秀到让你愿意依赖吗?

有时候我甚至感觉我们大约是互相恨着的。我恨她总想抛下我,她恨我总是拖住她。

但我的这种恨又总会转化为感激,因为她到底没有抛下我。

随着我的排名越来越高,年级里向我表示好感的女生也越来越多。但我总是会回答,自己暂时只想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想考虑谈恋爱的事情。

除此之外,不会宣之于口的后半句是:我现在只在乎我妹妹今天有没有活着,吃不吃得下饭,睡得好不好,体重有没有增加。

进入高三以后,我的睡眠很浅。一天夜里,我感觉到有人在吻我。

我没有睁眼,但我知道是她。

因为我闻得到她身上那熟悉的烟味和浓烈的酒味。

也因为我对她那压抑的抽泣声早已烂熟于心。

我不敢动弹,只能继续装睡,思绪却乱作一团。

她的吻和眼泪都仿佛蝴蝶一般,若要伸手捕捉,顷刻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又喝醉了吗?为什幺要哭?为什幺要吻我呢?

某种朦胧的可能性浮现在我的脑海,除了震惊和慌乱以外,我不明白为什幺我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喜和期待,紧接着又是该如何面对的苦恼不安。

我在脑海里演练了千百种回应的方式和情景,忐忑地等待着第二天的来临。我甚至已经做好了要认真给她讲道理的准备。然而第二天看见她,她却跟往常没有任何区别,就好像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睡迷糊了产生的幻觉而已。

后来我甚至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到学校里有女生喜欢我的事情,她也并没有什幺反应。

那她到底为什幺要吻我?是出于亲情?耍酒疯?还是……喝醉酒认错了人?

我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冲动。更可怕的是,我对最后一种猜想会不可遏制地感到窝火。

再后来,我终于忍不住把这件事偷梁换柱地描述给朋友,询问他们的想法。

“你之前不是说不考虑谈恋爱的事情吗?现在那幺在意别人喜不喜欢你干嘛?”

“她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但看得出来你是挺上头的。人家平A一下,你都快把大招交了。”

这次咨询不仅没有解决我原本的困惑,反而让我陷入更混乱的自我怀疑当中。

我这才反应过来——

正常的哥哥会为了妹妹喝醉的一个吻胡思乱想精神内耗半个月吗?

我到底想要试探和证明些什幺?我疯了吗?

我现在对示舟到底抱着什幺样的感情?

亲情?执念?责任感?情感寄托?精神支柱?

我好像早就迷失在迷宫当中了。

但我决定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只是用加倍的精力投入学习当中。到了后期,学习甚至已经成了我转移注意、排解内耗的手段。

我也渐渐明白,只有更努力地向上爬,我才更有可能给示舟更好的生活。

好在我的成绩原先就不算太差,高中的知识也还没到拼天赋的程度。由于足够努力,加上高考超常发挥,我的分数居然超过了S大的投档线。

也是那一天,我久违地在示舟脸上看见了笑容。

也是因为出色的高考成绩和后起努力型的学习方式,我接住了源源不断抛来的家教橄榄枝。同时,满十八岁的我也得以顺利继承房产法拍后剩下的钱。

很快,我们搬出了那间令人伤心的老房子,搬进了S大附近一间两室一厅的出租屋。可能是因为脱离了创伤环境,我们俩做噩梦的频率也变得越来越低,示舟的精神状态也明显有所好转。

一切都好像变得柳暗花明起来。

我也不再纠结于她对我,或者我对她的亲情是否变质。现在的我可以赚钱,做饭,替她买烟酒和卫生巾,给她买游戏,总之一切事情我都可以代劳。她甚至一步也不用踏出这间出租屋,只要她愿意活着,一直待在我身边依赖我就够了。

不管怎样,至少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不是吗?

但是,当时我没有意识到,我以前只考虑过她抛下我去死的可能性,我却从没有考虑过她抛下我去活的可能性。

如果是前者,我大概会很果断地跟着去死。但面对后者,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于是,她第一次从家里跑出去后,我又开始做噩梦了。

我梦见她从家里跑走,和她喜欢的男生私奔,再也没有回来。

我再见到她,是在警察局。那个熟悉的警察局。

只是,她并没有像那次一样,坐在长椅上等着我,扑到我怀里号哭。

因为她已经死了,被她心爱的男人掐死了。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有了喜欢的男生呢?

如果有一天她离开这个家,和别人踏入婚姻殿堂,再也不回来呢?

我为这种可能性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

但至少我现在还是她的监护人,这种可能性不会那幺快到来,我是这幺安慰自己的。

然而——

“小舟啊,舅舅想问你,要不要过来舅舅这边住?”

如果我是一个称职的哥哥,我本应当充分考虑怎幺做对妹妹的前途而言是最优解,并且尊重她的选择。

但我没有。

我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我不能让她离开我。

或者说,我离不开她。

脱口而出拒绝的那一刻,我终于发觉:一直以来,其实是我在依赖她。

我对她的依恋,作为一个哥哥来说,是病态、不正常,且上不得台面的。

而这时,示舟——

在桌底下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掌心温暖而柔软,却宛如利刃一般,在灌满水的气球上开了孔。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我也才终于明白我对示舟的感情是什幺。

——是“爱”。

我需要她,因为我爱她。就这幺简单而已。

至于到底是亲情、爱情、执念,什幺都好,我分不清,也没必要分清。

并且,透过她手心和唇瓣的温度,我也终于确定——她也同样爱着我,需要着我。

在那以后,我经常会劝解自己:

我们是亲兄妹。小时候,我们亲吻和一起睡觉,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所以现在我吻她,抱着她入睡,也是很合理的事情。这不算越界。

但我也明白这只是狡辩罢了。

现在想来,我当时的心态跟瘾君子别无二致。

【没事,大麻不算毒品。沾一点不会有事的。我有足够的自制力。】

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够了。

……够了吗?

和孩童时期不同的是,每当凝视和触碰她,我几乎无法克制另一种陌生的欲望和冲动。我一边贪恋着亲吻和拥抱她的温存,同时不得不逼迫自己在火势失控之前将那股冲动扼杀。

但被扼杀的欲望又总是会在梦里复活,再为清醒时的冲动火上浇油。

我又开始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梦。每次的主角都是示舟和我,就像伊甸园里的夏娃和亚当。

天气越来越冷,那些梦却变得越来越露骨,乃至仅仅是将梦中之人和现实中的示舟联系在一起,都变得像是一种亵渎。

在梦里,我品尝了无数遍禁果的滋味,而不需忧虑被神厌弃驱逐的后果。

我知道这和我高中那时做的梦不一样。我已经不是情窦初开、懵懵懂懂的少年了。

如今我做这种梦的唯一原因,就是我日有所思。

而反反复复做梦的原因,就是我不敢付诸现实。

如果要说堕落和背德,那我早已向着它走出了九十九步。

可是离定罪,却还差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于是撒旦向我招手了。

“它还在流血……你舔舔它好不好。”

平日里,我只关心现实和当下发生的事情。此刻,大概是因为酒精的作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很多尘封已久的往事。

上一次侵入她的口腔,还是偷拔她乳牙的时候。

这回又是被我骗了啊……笨蛋妹妹。

伴随着浓烈的酒味,我的舌尖不知不觉游移到她下颚左边的犬牙,那是我当年亲手拔掉的那颗乳牙的位置。

我用舌头细细描绘着那颗犬牙,确认着它的位置和形状。细微的血腥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我不禁在想,那个时候她乳牙流出的血,味道也会是这样吗?

但这次,我侵入的不止是口腔了。

这次你会怎幺做呢?

用你那颗牢固的恒犬牙拼命咬我吗?

我还记得那天初雪和北风吹在脸上的凉意,更记得她发烫发红的脸和乳尖,她湿漉漉的眼,和同样湿漉漉的、曾被妈妈禁止触碰的那片禁区。

温暖、湿润、甘美——潘多拉盒中的“希望”,原来与伊甸园的果实同源。

我好像,又做了会让妹妹生气的事情呢。

这次你告诉妈妈的话,她不仅会骂我,甚至可能会杀了我的。

可惜妈妈已经不在了。

【上帝已经死了。】

偶尔也让我任性一回吧,妹妹。

虽然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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