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手政秀的死,只让三郎沉默了一段时间而已,之后仍然我行我素,并未有任何改变。平日里仍然带着归蝶,还有一众随从前呼后拥的出城游玩。
日本战国和欧洲中世时期本质上相同,此时,「座」统治着日本社会的经济市场。三郎每次外出游玩时,都能看见新兴/百姓出产农副产品的工商业者被行会盘剥的场景。三郎认为这极大的阻碍了经济市场的发展,于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到自己的城下町,也要采取更优惠的政策,营造更为便利的环境,他决定打压「座」也就是日本式的封建行会,让自己领下的经济得到更好的发展,如此,势力也就愈发强大。
他要免除城下町的市场税和商业税,吸引更多的商人聚集在织田的势力之下,然后废除「座」商人特权,取消他们对新兴从业者的支配权,这样便能让织田家的经济市场得到更好更快的发展,更加繁荣起来。刚开始只是在那古野城下试行,在之后的十多年里,三郎都致力于推行这个政策,把它落实到织田家全境范围内。这是织田家成为全日本最强诸侯的开始。
隐藏在暗处的信长得知平手政秀切腹后却十分难过,他避开三郎以及织田家臣,悄悄站在平手政秀的墓前吊唁,沉默的看着三郎和归蝶嬉笑逐闹,妻子的脸上绽开从未有过的笑容,那种幸福的模样是怎幺也无法伪装的。信长的心情因此沉重,在清澈的水面之下,三郎和他面对面,三郎是他的影子,而他也是三郎的影子。
四月下旬,归蝶给道三写信报告了织田家的情况,并表明信长面上飞扬浮躁,实则深不可测,叫他千万不可背弃盟约,轻易同织田家为敌。
斋藤道三因此对信长感到好奇,于是便向三郎提出邀请:『我将前往富田的寺内町下的正德寺,望女婿织田上总介大人前来一叙。期待此次会面。』毕竟双方皆为领主,见面事关重大,不可轻慢,只好约在对双方来说都是安全值得信任的地方。
道三之所以提出会面,不仅是因为归蝶对信长的评价,还有周围人对信长多有偏见,纷纷当着道三的面说:『您女婿可真是块蠢材。』
那时,道三常常回道:『人人都以为是蠢材的人,往往并非蠢材。』这次会面正是为了确定信长究竟是否为愚蠢之人。
三郎这边收到道三的来信后,欣然接受邀请,渡过木曾川、飞騨川赶来。
富田是个拥有七百间土地与庄户的富饶之处,从大阪请来了住持,又拿到美浓、尾张的印判文书,得到土地免税许可。道三觉得信长并非正派之人,想在会见时嘲笑他被震惊的样子,因而选了七八百名老家臣,让他们穿着正式的肩衣、袴、衣裳,皆以正装打扮排在正德寺堂前的外廊上,就像之前告诉信长的那样安排了一番,随后自己却藏在郊外的小屋中,打算一窥信长前来的样子。
日吉也是贫民出身,但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从不肯老老实实的种地干活,当一辈子农民。他的梦想是成为武士,从普通的百姓鱼跃龙门,晋升到统治阶级。为此,他怀有极大的热情,听说信长经常出城,于是他便每天都等候在城堡外,就为了与信长偶遇。只可惜每次都被信长的随从驱赶,这让他实现梦想的道路上充满艰辛,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未放弃。
此时,在尾张郡的中村(今名古屋市·中村区),农民们正忙碌地劳作。他们身穿破烂的衣裳,手持镰刀,在田野进行艰苦的劳动。田野里,青色的稻田随着微风吹拂,翻起了层层波浪。农民在田野里走来走去,不断地栽种、施肥着。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汗水,但依然坚定地忙碌着。
『快看!信长来了!』有百姓指着夹在田野间的乡间道路,兴奋的喊着。
三郎正带着队伍前往正德寺。一众织田家的士兵分成两列,以行军姿态行进着。整个队伍如蜿蜒的长蛇一般。三郎用黄绿色的平打纽束起茶筅髻,敞着褪掉袖子的单衣,金银饰鞘的大刀与胁差的长柄用麻绳捆在一起,刀柄上的带环则是粗苎麻绳做的,他的腰上像猴子那样挂着七八个打火袋或葫芦之类的东西,穿着由虎皮、豹皮拼接四色做成的半袴。他所携队伍有七八百人,整齐地排列着,总共带了五百支足有三间半长的红枪,还有五百挺弓与火绳枪,为了步调一致特意让强健的人走在前面。
日吉兴奋地看着那个人,径直追赶了上去,但他不敢靠近信长/三郎,只敢在队伍边围观。
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带着兜帽,把整张脸遮住,只露一双眼睛的奇怪男人。
那个奇怪的男人眼神复杂,也是望着信长大人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日吉凑上去,笑着,『信长大人真是个奇葩,不过,他带了好多铁炮(火绳枪)来呢,真威风!』
奇怪的男人似乎有些虚弱,他频频握着拳头抵进嘴唇咳嗽。
日吉有些不忍,便挠着乱糟糟的鸡窝头道,『那个,我听老人说吃泥鳅能治疗咳嗽,你要不试试看?』
奇怪的男人似乎被日吉逗笑了,好半天才止住咳嗽。他终于把注意力转移过来了。日吉长得又瘦又矮,喜欢笑,姿态弯腰驼背,举手投足间活像一只顽瘊。
『谢谢,吃泥鳅什幺的就不必了。最近不知道怎幺的,身体变得很差。』
日吉的头很痒,每隔十几秒就要伸手去挠,不过是百姓的话也能理解,毕竟每日都在为生存而努力着,哪有时间注意个人卫生。
『我是日吉,』他指着自己,然后又问对方,『你呢?』
『我是信长……』奇怪的男人刚说出信这个字时,突然意识到了什幺似的,又改口道,『我是明智光秀。』
日吉好奇的问他,『你是一向宗的和尚吗?为什幺要整个头都蒙起来呢?』
明智光秀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否则很有可能会被三郎除掉。想当初他只是随便找了一个和自己相像之人挡刀,本以为三郎很快就会如朝生夕死蜉蝣一般死去,然后自己回去收拾残局,让父亲惩罚信行,可没想到三郎竟然不仅活了下来,还「帮」他稳定了局面,将一直想要杀他的信行给压制住了,代替他掌舵织田家,而他自己却没办法再回去了,可谓是作茧自缚。
之前如果趁着父亲尚在,那时回去的话,以父亲对自己的了解,那定然是没有半点问题的。可当时他却并没有回去,就因为他的处境还没有到安全的地步,所以他想再多观察几天,看看三郎能为他做到什幺地步。每个人的选择都会在无形中连成一条线,到达不同的结果,在这个世界里信长选择继续蛰伏,而或许还存在着另外一个时空,信长的选择和这个世界截然相反,他当机立断马上回去了结三郎,事情的发展又会不一样了。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作出选择,而每一个不同的选择都会影响未来,即使是一个小人物都有可能改变历史,所以说正是这种种的巧合,形成了现在三郎执掌权力的局面。
信长后悔也没有用了,当务之急是想想接下来该怎幺办,该怎幺做才能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现在真正的信长也就是化名为明智光秀的男人,不敢妄动,他不知道三郎对织田家的控制力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如果自己回去联系家臣的话,家臣是信自己还是信三郎?他不敢赌,在弄清楚三郎对他的态度之前,他是不会以真面目示人的。
所以面对日吉这个宿敌的提问,他只是随便编了个借口掩盖自己藏头露尾的真实情况,然后转言,『你的面相很好。』
日吉感兴趣的打量他,『你还会看面相?果然是个和尚!』
明智光秀笑了笑,认真地说,『虽然你现在形象不太好,不过,你眼神很不错,非常的不错,干大事的人都是这种眼神的。』他哪会看什幺面相,只是随口忽悠日吉罢了,可没想到乱说的话却一语成谶。
日吉也当真了,只见他兴奋的上蹿下跳,像极了猴子。『是吗!其实我也这幺觉得,哇哈哈!』
『呵呵。』明智光秀不由笑了几声,随后两人一同愉快的跟上织田队伍。
土路旁边是茂密的树林,微风吹拂树叶轻轻摇曳。在小路的另一边,野草绿油油地延伸到远方,偶尔有鸟雀从枝头跳跃下来,闯进这番画面。
日吉注意到了明智光秀携带的长条状包裹,『这是铁炮吗?』
明智光秀笑着点头。
信长就很喜欢铁炮,而且这玩意普通人可买不起,日吉也不知道光秀是怎幺有的。
『铁炮这玩意,一到下雨天就用不了了,而信长却弄来了五百挺……真有钱啊,可以这样乱花。』
『你觉得信长是傻子?』明智光秀笑着问,日吉觉得他似乎很在意信长的样子,每次说到信长他的眼神都会变得凝重。
日吉摇了摇头,『我倒没有这样认为,信长虽然穿的奇怪了一点,平时也不像一个贵族老爷,但我也见过他的厉害呢!』
『哦?』明智光秀好奇。
日吉自觉把握住了对方,便笑道,『去年,四下出现了很多反抗信长的家伙,然后那些人就全都被信长给杀了,我亲眼见过,信长骑在高高的骏马之上,带着几百个威风凛凛的骑兵冲进人群里乱砍乱杀,那些人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那时候的信长真帅呆了!』
『呵呵,』没想到明智光秀却冷笑了一声,随后见日吉诧异地看着自己,他才恍然惊觉,然后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又转而笑道,『我觉得那些胆敢反抗信长的人真是太蠢了,呵呵……』
『是啊,我也这样认为!』日吉一提到信长平叛的事情,就犹如自己也参与其中般的兴奋,与有荣焉。『我打算投靠织田家,成为一名真正的武士!』
『嗯?』明智光秀惊讶的看着日吉,没想到对方一介贫民竟有如此远大的志向。在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普通百姓想要跨越阶层,可谓是千难万难,除非造反,否则成功的机会是非常渺茫的。
『你有如此梦想,也是颇让人感到佩服,加油吧,呵呵……』
『我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的!』日吉自信的笑着,光秀竟然见他身上隐约散发出光芒。
『信长是干大事的人,跟着他走准没错!』日吉如此说道。
『呵呵。』对此,明智光秀只能笑而不语。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也跟着队伍来到了正德寺。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道三看见了三郎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于是便轻视信长,对归蝶的劝告也不甚在意,只想等会要不要直接干掉这个傻逼信长,夺取土地。而他不知道的却是,三郎又悄悄来到寄宿的寺中,竖起屏风,生来第一次将头发从中折起(梳理整齐),穿上不知什幺时候染好的褐色长袴,佩上同样不知何时制好的短刀。信长的家中侍从见到此状,才知他先前是有意扮成愚蠢的样子,惊得胆颤,惹起了风波。
明面上迎接信长的是号称美浓三人众的:安藤守就、稻叶良通、氏家卜全,还有日后将成为战国名人的竹中半兵卫重治,作为斋藤家的重臣列席于寺内。他们打算看信长/三郎出丑的样子,随后打压信长的威望,最后为收服织田家做好准备。
日吉爬到正德寺的墙头上,准备看戏。明智光秀原本还有些顾及仪态,可在日吉的撺掇之下,他也一同爬上了墙头。
只见几百名士兵手执长矛,分列数排,守在寺庙的院落里,场中气势肃然。
这时听闻寺庙外有人大喝:『铁炮队上前!』
立时,上百名铁炮手分成两列,如插入黄油的热刀一般,切开拦路的斋藤士兵,进入正德寺内,展开队形包围了寺院大殿。
众人一惊,还不知道这些织田士兵想要干什幺之时,就见一名织田家的武士走到队伍前面,『美浓的各位大人,我家主公,上总介大人让在下给诸位献上一场感谢迎接的礼炮!』
安藤守就皱眉,给身边的武士使了一个眼色,随后那名武士立马指挥斋藤家的士兵,与织田铁炮队对峙起来。
然而,织田家的武士却十分平静。日吉和明智光秀在墙头上看的分明。『有好戏看了!信长绝不会示弱的!』
这时候三郎从寄宿寺庙的暗道出来,走到众人面前阔步来到堂上。他一身正装的打扮,看上去气势凛然,不怒自威,这才是一个掌权者该有的气度。
随后织田铁炮队就立马朝天齐射枪弹,『轰轰轰!』霎时间,耳畔轰鸣,视线模糊,数百支铁炮发射出了令人惊骇的巨响,大片烟尘从枪管中冒出来遮住了正德寺内的景象。在寺院外看戏的众人被吓得人仰马翻,日吉一个不慎,就从墙头上跌落了下去。
众人见状,再也不敢小瞧信长/三郎了。
日吉摔落在墙角,耳朵被巨大的响声震得有些失聪,但他仍然激动道:『我操!这就是信长!他竟然换上了正装!还在那幺多人的面前给斋藤家下马威!真的帅呆了啊!斋藤家的笨蛋看到这样的信长一定会十分后悔侮辱他的吧,哈哈!』
明智光秀则目光阴沉,『三郎……』他没想到昔日从天而降的三郎竟比自己还更像一个领主,这样的话,就算他回去了,织田家臣也不会相信自己的。
三郎不理会他人,径直对门前的春日丹后与堀田道空说:『请速速开始吧。』并以这副模样穿过诸武士面前,倚柱而坐。
片刻后屏风挪开,道三正襟端坐的模样出现在堂前,此时三郎尚不识道三样貌,于是堀田道空近前道:『此乃山城守大人。』
『是吗。』三郎好奇的打量道三,道三看他的眼神也带着惊异,想来是被自己吓住了。三郎想到这,便有些得意。然后踏入门内,向道三行礼后端坐席间。
道空端上汤食,三郎与道三对面而坐并互相敬酒,其间相当平静。
三郎想象过两人会面时场景,例如道三这个毒蛇一般的枭雄会居高临下的压制自己,随后提出一大串不平等条款来让织田家成为斋藤家的从属。亦或者,道三直接叫人当场拿下他,然后全面向织田开战。但是,在见了三郎的样子后,这个可能就变成最小的了。
如今三郎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幺,道三在经过一开始的惊讶之后,就表现的相当平静,也没有和他谈及政事,就随便的聊了几句。
期间,道三在三郎的面前生吃了附子(一种味辛、甘,大热且有毒性的中草药),三郎也不知道对方是想表达什幺含义,总之那东西真的很难吃。随后道三从席间起身,向三郎告别:『近来再会。』
就这样走了?三郎有些不敢相信,他已经做好了面对那个让人害怕的蝮蛇的准备,没想到对方什幺都不干就离开了。
没有逼他签订什幺条款,也没有放什幺狠话,就两个人见了个面,尬聊几句话,然后,完了。
道三归去时,三郎送别了二十町路。那时,道三见到美浓士兵的枪比织田军手下的枪要短,道三的表情就十分凝重,一言不发地回去了。
因为他看出了三郎有意提升织田军的战斗力。为什幺?当然是为了打仗了,所以道三才会这样凝重。
回归稻叶山城的途中,道三经过茜部时,猪子兵介高就询问道三:『如何,信长是否确为蠢材呢?』
道三的表情十分复杂,里面蕴含了长辈对晚辈的欣赏,也有对见到潜力非凡的邻居的担忧。他回答这个心腹家臣:『信长绝非池中之物,他日必将有一番成就,而我?我已经老了,我活不了多久,所以我不会再对信长出手,我要好好维持与他的同盟关系,日后就让信长来庇护斋藤家吧。』之后去信给归蝶,让她好好待在织田家服侍信长/三郎。
经过这一次「正德寺会面」,再无人在道三面前说信长是蠢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