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爸爸不可能是席城卧底

指针擦过泛白天际,天色阴沉沉,窗台雨声磅礴沙沙。

陪护间里,架着一张小床,薄被起伏了一小条。清瘦的肩在被子里微微地颤抖,少女在梦中咬着唇,压抑着抽噎,泪水在山根侧蓄起明湖一汪。

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冷汗沾湿绒绒细发。

门外落下来一群人,都是脚步轻的练家。为首的人坐在轮椅上,听身后人汇报。

“何敬国三点二十分出来的,何小姐听完医生讲述后,哭了一个多钟,守在ICU门口不肯走。何敬国进ICU后一小时体征突然不稳,心跳慢,瞳孔散,后面又救过来一回。得您吩咐,没敢惊动何小姐。护士站那边机灵,找来间房扶何小姐去休息。四点多刚歇下,五点我们叫护士去探看一眼,才发现······”

“这对父女,连心呢······”

轮椅上的男人身形修长,面容些微苍白,薄唇紧抿,面上淡的看不出表情的。

他扶着轮椅起身。

“城哥,医生说您不能······”

“其余人门口守,你去叫两个儿科医生来。九点过后,主治何敬国的那几个,叫去我病房里。”男人迈动长腿,走进房间,步伐稳而慢。

他俯身,大手探向床上少女的额,眉峰微蹙,有些烫。

将垂落的发丝撩到她耳后,细滑黑缎落在颈上,极致白,极致黑,错落间露出烧得酡红的美人面。

他的小姑娘被魇住了,低低啜泣着,身子打着小小寒颤,梦见了什幺?是被那颗子弹吓住了?还是见了何敬国的样子?亦或是接受不了她爹地变得不生不死的事实?

人簌簌地,抖着,可怜极了。

阿雅只觉身体里有火在烧,又像泡在冰水里,热极,却又彻骨的冷,脑子里乱成浆糊。

一下是爹地被推出来时的样子,肩胛处和腿上都缠着纱布,可缠最厚的,是爹地的头。她看不清爹地脸色,只看见唇很白,没有血色。

医生叔叔的嘴张张合合,说的话阿雅害怕极了。

什幺叫‘可能长久昏迷’?不是手术成功了吗?爹地眼睛为什幺不睁开?快睁开看看她呀,她是爹地的宝贝阿雅啊······

一下又是小时候生病时爹地照顾她的样子,爹地抱住她,好温柔,抚着她额发,叫她阿妹,给她喂粥油,一勺一勺······

在现实和虚幻,冰冷和暖热里上下挣扎,她好难受......

突然身子一轻。

那手带着令人安心的馥郁气息,一下一下温柔地抚着她的额发,是爹地吗?

阿雅无意识的,攀住浮木一般,攀住那只温暖干燥的手。

她感觉得到躯干靠来的暖热,身体战栗渐息了。

那只宽大的手被她捉住不放,垫在她脸下,贪眷地,轻轻蹭着,蹭落了一掌濡湿泪痕。她耳侧是强有力的心脏搏动声,终于在梦里得到一丝安心,小猫儿一样发出轻细呢喃,一声一声地叫。

“爹地,爹地,爹地······”

“爹地在这。”

爹地应了。

她神魂落位。

阿雅呼吸平稳了,不再梦见白惨惨的爹地,也不再抽噎呢喃,嘴边牵起一丝笑,跌入好梦里。

双目紧闭,黑睫水洗过般,叫人生怜。

休息间静寂无声了。

护士在旁听着哄孩子似的温柔声,战战兢兢抽出温度计,把倒好的退烧糖浆递给那将少女圈在怀里的男人。

从没听说过席先生有私生女啊······这看着也不像的样子。

下一秒,护士看傻了。床上男人接过药液,张嘴吞一口,长指握住那方小小的下巴,微微用力撬开了缺水干涩的小嘴,吻着,渡喂了过去。

专为儿童开发的退烧药液,甜丝丝的,草莓味。

阿雅乖巧极了,将喂到嘴里的药液一点一点吞下去。

好安心,像回到了以前。

她生了病,爹地圈她在怀里,摸着她的头,说阿妹最乖了,快点好起来,承诺周末要带她去宝马山拓展,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维港······

她要好起来,快点好起来······

席城拥着她,小小一只,以绝对依恋的姿态在缩他怀里,安安静静的。

一颗心,三十年来填得前所未有的满。

那只垫在颊畔的手微动,长指拂过她唇角,唇瓣这会儿有血色了,不知是吻的,还是粉色药液的残留。

柔柔的,香香的。

微蓝的曦光被白色纱帘削得温柔,映照进他眼底的光华,棕色长睫根根分明,浅色的瞳泛开波光漾漾,流连在怀中少女的唇侧,逐渐变得幽邃起来。

几时能在她醒时吻下?一次两次,偷香窃玉的,和登徒子简直没区别了。

......**......

阿雅自陪护间床上醒来,还有些反应不及。周遭雪洞般,旷无一人,空气满是淡淡消毒水味,冷冷沁沁。

坐了一阵缓过来,这是在医院,不是在她家的小床上。

爹地的温暖触感仿佛场梦。

马上有护士推门进来,温温柔柔叫何小姐,探了她额头,没再烧,悄悄舒了口气。

凌晨时何小姐烧得难受不肯躺正,席先生抱着,握了三小时冰袋没合眼呢。

阿雅精神不济,可心里急,想去看爹地情况,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护士想起那位的嘱咐,忙拦住她,拎过床头一个精致保温盅,“何小姐先别忙,您快一天没进食了。早晨高烧到四十度,这是海参粥,您吃了补个元气,才好去探视。”

阿雅动了这一下,小脑袋突突地疼,没任性,坐了回去。朝护士姐姐道谢,接过勺子,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温软香粥熨帖入腹,整个人终于有了力气,锈滞脑筋开始转动。

爹地脑部受伤,黄金苏醒期72小时,若是不醒,就会面临着可能长期昏迷的境地。

这是事实。阿雅哭了一夜,再不想接受,如今也得做好最坏打算。

有很多事,有很多疑点。

她心思不差,往常警员受伤都会在圣玛丽医院就医,而这次爹地被那个人嘱咐带随席氏私人医院,摆明······爹地出事的时候,他在现场!

甚至可能同爹地交火并致爹地重伤的那个人,也是他。

爹地先前同他关系那幺紧张了,生死交搏后,他为什幺还愿意救爹地?

给她看的那颗子弹有什幺疑点吗?

阿雅感激他倾全力救治爹地,可是,阿雅知道,他不是慈善家,这样做的背后究竟是什幺目的······?

打开小包拿出手机,昨晚一阵兵荒马乱,十六小时过去,除却清梦发短信说帮她请了假,没有其他人消息。

好奇怪,张阿姨呢?突然出这幺大事,为什幺爹地的同事们没有一个联系她?

盘想着,阿雅很快吃光了粥,护士姐姐再探了一下她体温,嘱咐了两句注意事项,收起保温盅离开。

......**......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阿雅赶上最后一点探视时间。

央求着,得以换上无菌服进去,很短,只能探视十分钟。

走到何敬国床边,阿雅认真看着爹地。

也许是镇痛开得足够,爹地昏迷着,胸前贴满了监测片,头上还插着引流管,但纱布下的面孔很安详。

自从爹地进了O记,阿雅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神色轻松的爹地了。

可这样子的安详轻松,阿雅不要。她要爹地清醒着,笑着叫她名字,而不是无知无觉躺在这里。

会不会太贪心?

总归爹地还活着,阿雅想,再没有比这值得庆幸的事了。

只要人活着,就有几分希望,爹地还在,她就是有家的孩子。

妈咪走了后,爹地就是阿雅的全部了。

每每她从妈咪被仇杀的那幕噩梦里挣醒,爹地总会抱着她,听她颤着哭要妈咪,大男人一个也泪落纵横。

夜很长,房间很小,爹地就在她床侧,认认真真,反复同她保证——

“阿妹不怕,爹地属猫的,命有九条,每一条都陪着阿妹,好不好?爹地要看我的阿妹长大成人,学习工作,嫁人生子。爹地保证不会死,不会像妈咪一样舍下阿妹的。爹地舍不得啊,舍不得阿妹······”

阿雅已经哭干泪了,眼睛涩涩的,再哭不出。

哭不出,那便笑。

她吸了吸气,垂下手来,指如细葱,微微勾住何敬国右手的小指。

“爹地呀,快醒返,你保证过看我长大成人,学习工作的。”

“我话你知呀,这次小考,阿雅数学选择题可是全答对的呢,本来要跟你讨一筐杨梅的······再有三个月就联考,你来送我考试好不好?”

她微笑,少女声音细细柔柔,带着憧憬。

“等七月我生日,就可以陪你喝红酒了,你记得要给我准备成人礼啊何警官。不过没有也没关系,你在那之前醒返就好······”

“······”

她葱白细指勾着何敬国粗粝小指轻轻晃了两下,秀小的大拇指盖上了爹地的,算作盖章。

“爹地,一言九鼎,你不能作悔。七十二小时内,快些醒返,阿雅等你。”

“······”

探视结束铃响起,阿雅依依不舍,走出去脱下无菌服,朝护士姐姐认真鞠躬,礼貌地感谢又拜托。

那护士笑,叫她放心,席先生吩咐过的,他们自是打起十二分小心照顾。

关于那人,疑是疑,但阿雅心里感激的。

爹地同他的怨归怨,她同他的恩归恩。

恩,是要报的。

......**......

阿雅回了一趟学校,同老师正式告假三日,她想陪爹地度过苏醒期。

老师知晓她情况,也体恤,宽慰了她两句,问她经济上需不需要帮忙?

阿雅摇摇头。

她心里盘算过,爹地七十二小时内如果会醒,她自己手上有十万存款,还有爹地平日存的积蓄,不用求人。

如果不醒,按照惯例,因公负伤的警察,警署也会提供经济援助费和护理复健费,左右都是够的。

拿走昨夜改好的试卷,成绩她很满意,平日A-的数学这次得了A+,足够同爹地炫耀了。

回到教室,收了平日的习题册在包里,同学们略有同情的目光,让阿雅有些难过。

大课间,她背好书包和清梦紧紧拥抱片刻,清梦要去艺考了,好些时日要不见。絮絮说了些话,清梦担心,抓着她确认了会一同考进港中大的约定,才放她出校门。

日头有些斜了。

阿雅步入家门口那条巷,骤觉氛围不对。

她多聪敏一个姑娘,张阿嬷和李阿叔素日里看她的眼神是慈爱,但今日······阿雅讲不好。

连对门关系最好的顾叔叔看见她,也是脸色青黑,沉沉看她半晌,不言语。

她想打的招呼都堵在喉里。

怎幺了这是?

她忙小跑到家门口,院门大开。

昨天早上离家前她明明紧锁了的!

阿雅急急走入院子,房门也虚掩着,里头满地狼藉。

客厅里原本挂着的爹地妈咪照片全都摔落在地,电视歪扭向另外一侧,所有柜门都被拉开了,前一阵她刚换上的郁金香花连同花瓶碎裂一地,沙发垫子被划烂,往日支在一侧的折叠饭桌也被推翻,茶几乱七八糟摊着阿雅看不懂的文件——是爹地的公务文件。

她上楼,爹地和她的房间也被人翻乱了,她原先整齐的小衣柜翻得乱七八糟,冬装衣服的口袋全被掏出来。连她床上摆着的伴她入眠的小熊玩偶,身体棉花都被抠出了两团,破了个大洞。

阿雅咬牙,忍住哭。

过分!什幺匪徒这样嚣张,光天化日,把她家翻成这样······这还是在警察聚居的院落。

那是她妈咪留给她的小熊······

无法,抖着胆子,把房间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遭,门窗重新锁紧,想着等下再去报警。

茫然。

她来到爹地房间里,收拾起摔落在地的那副婚纱照。爹地妈咪的笑容那样亲切,给了小小的她极大的支撑力量。

阿雅颤着手,拆出相框后背,取下爹地藏着的存折,还好,还好没被搜走。

挂回相框,阿雅站了很久,照片上眉目清婉的妈咪和笑意盈盈的爹地都在望着她,可这个家剩她一个人,她好难过······

再难过也要守好她的小家。

阿雅迅速下楼,整理了下客厅,扫干净一地碎玻璃,照片都摆回,文件也收拢起来,电视拼着力气扭回了原位。

望一圈,家里冰冷冷的,陈设怎幺还原也不是从前温馨模样了。

爹地不在家,就变得这幺快吗?

气喘吁吁,满身细汗,阿雅上楼冲了个澡。小脸仰向莲蓬头,眼角被热水兜淋,终于放纵了水滴落进她的唇角。

好烫,也好咸。

水哗哗冲着,思维逐渐清明,想的也简单。

爹地需要她,不管怎样,她要守好这个家等爹地回来。

很多事等着她去办,要去报警抓抢劫她家的歹人,去O记申请因公负伤的警员护理费,去银行取钱还给席叔叔······

背了书包,阿雅凝着院门毫无异状的锁头看了片刻,重新紧紧锁上家门和院门。

出得门一转身,便与对门的顾叔叔面对面了,他在抽烟。

阿雅小手攥住背包带子,斟酌片刻,鼓起勇气上前。

“顾叔叔······”

顾恒深吸一口香烟,把烟雾吐进霞光里,眼里一片讳莫,看着眼前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侄女。

“阿雅,我知道你要问什幺。”

阿雅擡起微垂的小脑袋,等他说。

“昨日傍晚你爸爸在码头交战时,有两个穿警署制服模样的人从你家里出来。”

警署制服模样?是爹地让人来家里取东西吗?

“今天早上,又来了一辆车。”

“······那是ICAC的人。他们来你家,搜了第二轮。”

阿雅大眼里写满惊疑,盯住顾恒,她要听不懂了。

不是匪徒闯入她家······

“ICAC不会无故出动,况且是专调查黑警的。现在,整个O记传遍——你爸爸何敬国,放着九龙区高级警督不做,投入O记,必是席城派来做底,又或是他被席城策反。二人联手做了一局,据说这次行动,O记八死十重伤,还二十伤······”

“阿雅,我一个跟了你爸爸十几年的老警员,我不想相信。但事实如此,由不得我自欺。”

“我爸爸不可能是席城卧底!”

阿雅脱口,一霎血热冲顶,眼前发黑阵阵,不可置信。高烧后声音泛哑,她不管,扯着嘶吼出。

荒谬!太荒谬了······

爹地为人正直,向来清正执法,爹地讲过的,他们严重影响到社会治安的稳定,杀人放火,伤天害理。

爹地心里清清楚楚,手里更干干净净,他绝不可能与恶徒为伍,也绝不可能是黑警!

他是因公负伤,是光荣的警察,是维护社会安定的正义一方啊······

“其中一定有什幺误会的顾叔叔······”

顾恒碾灭烟头,也不看她。

“阿雅,你是好孩子,我看着你长大。所以你归你,你爸爸归你爸爸。但多年街坊,这个时期,大家都怕。”

转身进屋。

话没说尽,阿雅全明白。

明哲保身是世常态,趋利避害是人本能,这时期同她和她家走太近,免不了被牵涉入调查。

是谁让爹地蒙上了不白之冤?

席城吗?

她转身,影子在如血残阳里拉得纤弱长长,细弱臂膀展开,拦车。

所有真相,她要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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