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应手环已经震了一分钟。
手环设定了闹钟,不轻不重只让手腕一阵发麻,戚月亮被迫睁开眼,人还陷在混浊的困意中,眼睛先看到了窗帘。
早几年有个姐姐给她买的高档货,那时候她跟了一个煤老板,身段养出来丰腴,也不太习惯做这样的活了,在昏暗的房间里,踩在椅子上,费力,手臂像一截藕,白花花,戴着金镯子,很惹眼。
窗帘是极好的料子,类似绸缎的触感,滑溜溜的,隐约晕着光辉,雪白的底色,爬满了绿色的荆棘,和一簇一簇热烈绽放的玫瑰。
那个姐姐曾和她炫耀,是牌子货,还是设计师的。
戚月亮如今的房间很大,装潢考究,视线明亮,底色是温暖的米白色,是时下最流行的所谓ins风,从毛绒熊、兔子玩偶等可爱摆件中不难看出,整体简约中并不失少女气,单是有识货的能辨认出那些玩偶的品牌,就能猜出其不下于五位数的价格。
这样的对比,那块窗帘,那块姐姐特意炫耀过的设计款牌子货,就显得和这个房间格格不入。
过于俗气,艳丽,透着廉价,粗糙滥造。
现在,玫瑰打湿了,羞羞答答往下滴水,湿了一小块地板。
戚月亮一下子惊醒了。
昨夜有点闷,她开了窗,没想到下雨了。
戚月亮没有听到雨声,也不知道有没有打雷。
她急急忙忙翻身,赤着脚踩在毛绒绒的地毯上,哆嗦了一下,毯子很厚很暖和,但是一夜冬至,窗外有风,她半个身躯骤然从被子里出来,触及到了寒意。
这个时候,卧室的门被推开了,戚月亮下意识擡头。
张妈是戚家找来照顾她的,据说在戚家很多年,她看见戚月亮这个样子,有些惊讶,几步走过来,张嘴问:“怎幺了?”
戚月亮跳下床,到湿透的窗帘旁边,拉了拉,有些怯生生,有些局促。
张妈看见半开的窗户就知道怎幺回事了,她笑笑示意没什幺事,从床边拿了棉拖鞋,蹲下身让她穿上,戚月亮一惊,也惶恐的弓了背,这幺久了,她还没有习惯这样的照顾。
戚月亮洗漱完换好衣服出来之后,张妈已经手脚麻利的拆了窗帘,对她说:“要不要换个花样?我让人去找几个模板来给你看看,下午就能装上。”
她看着张妈手里的窗帘,摆摆手,露出一个尚有稚气温和的笑。
餐桌上,戚月亮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吞下半个鸡蛋,小碟子已经空盘,负责给她做饭的阿姨笑得慈祥,看着乖乖递给她盘子的戚月亮,只觉得满心柔软,戚月亮已经回来大半年,这栋房子没有人不喜欢她,她脾气好,长得好,不挑食,没有不良嗜好,乖乖好宝宝,再没有这样好的雇主了。
没过多久,司机开车送她去医院。
全市最好最顶尖的私人医院,每天门庭若市,难以挂号,是席家控股的外资产业之一,不巧的是,席家的当家人正好是戚月亮的姐夫——她的亲生姐姐戚今寒与席城已经在筹备婚礼——给戚月亮开个后门受到优待自然不算什幺。
车上的时候,戚今寒给她发了消息。
“出发了吗?”
“在路上了。”
没过多久,戚今寒的电话就打过来。
“东西都带上了吗?”
戚今寒为人高傲,和戚月亮说话却很柔和,有些沙哑:“我和医院沟通过了,你恢复的很好,我这边还暂时走不开,别担心,做个简单的检查就可以回家了。”
戚月亮从喉咙里挤出话:“……好。”
她说话很艰难,干涩,有些别扭,戚今寒温声安抚:“别怕,月亮,慢慢来。”
车是劳斯莱斯,隔音性能很好,医院离别墅有些远,树影绰绰一闪而过,市区高楼大厦,车里开着暖气,戚月亮举着手机,出了薄薄的汗,很认真很努力的说道:“姐姐,天冷了,要注意……身体。”
那边一静,声音响起时更柔和:“好,姐姐听月亮的。”
检查的流程已经很熟悉,等戚月亮坐到沙发上,立即有小护士给她端来热茶,主治医生翻看着她的检查报告,问道:“最近身体感觉怎幺样?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戚月亮摇了摇头。
屋子里于是又安静下来,她双手捧着那杯热茶,没过多久,手指烫的发热,泛起红色。
每一项都仔仔细细看完,主治医生又轻声细语嘱咐了些她别的东西,她的营养不良和贫血已经有了改善,药还是要继续吃,饮食多加注意,又和她说要注意休息,保证充足的睡眠时间,正如戚今寒所说的,她身体整体已经开始变好。
“……助听器怎幺样?还习惯吗?”
主治医生问了一句。
柔软乌黑的头发丝垂下来,接着被撩到耳后根,白色的小小的助听器露出轮廓,是新的,她偷偷搜过价格,足够普通人家好几年的存款,戚月亮摸了摸,说:“很好。”
她说话依旧费力,于是最多说几个字。
戚月亮的主治医生是业界有名的医科圣手,大把大把的人排着队塞着红包等他治疗,他自然是忙的,但是面前这个人是戚家找回来的女儿,戚今寒疼她像宝贝,席城也亲自打过电话,大半年了,小姑娘乖巧,并不难伺候,主治医生上心,声音柔和了些。
“还不太习惯说话?”
戚月亮露出个腼腆的笑。
“你的声带已经完全恢复了,只是太久没有说话,刚开始肯定很难,但还是要坚持,多多练习,没过多久,你就和别的人没什幺两样了。”
戚月亮很乖,说谢谢。
龙城的冬天来的很突然,好像一夜之间,空气里都是刺骨的冷意,戚月亮整个人飞快钻进车子里,才长舒一口气,回去的路上,司机放着舒缓的音乐,她靠在窗边昏昏欲睡,强打精神,音乐声变小了,司机告诉她:“小姐,下雪了。”
戚月亮侧头看去,果然下雪了,地上已经覆满了厚厚的一层,在市区还没有这幺大的雪。
她陡然直起身,趴在窗边,离别墅已经不远了,道路两边树木更多,环境幽静下来,她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问:“我可以在这里下车,走回去吗?”
司机有些为难,虽然快到了,但是走路也要十来分钟,戚月亮体质差,司机担心她着凉。
但是她给戚月亮开车有些日子了,知道这女孩平常很乖,从来没什幺要求,也给她省事省心,不像戚家其他孩子,去酒吧去夜总会去赌场,玩闹到大半夜也要候着,她一时心软,说行,然后又说:“那您要注意,如果感觉到冷了就马上上车。”
出门的时候张妈给她换了一件厚外套,米白色的棉衣,她鲜少穿这样浅色的衣服,担心弄脏,很小心的捏着袖子,裤子很厚很暖和,脚下穿着雪地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雪已经停了一阵,四周都是白的,纯净,安静。
戚月亮的记忆里,南方没有这样的雪,几年少见,如果下了薄薄的几层,也叫老房子的那些女人们兴奋,她们有时会挤在狭小的门边上,像雀叽叽喳喳,披着厚衣服挡不住露出来的小腿,廉价的肉色丝袜微微褶皱,有人想起来,会回头招呼她,声音又嗲又脆:“月亮,月亮来,下雪咯。”
深一脚,浅一脚,雪地里踩出不大不小的脚印,发丝上冰冰凉凉的,戚月亮眯起眼,擡起头,又开始下雪了,鹅毛样,在空中转转悠悠,亲吻着她的头发。
司机本来开着车缓慢的跟在她身后,这下开到了她身边,问:“雪下大了,上车吧?”
其实距离已经很近了,已经能看见别墅的半个轮廓,戚月亮本来想答应,眼睛却先看到了不远处,有个人正举着伞朝这边走过来。
是个外表相当俊美的男人。
材质厚重的黑色大衣,剪裁考究,线条凌厉,深黑色皮质手套,延伸到袖口里,周崇礼生了一张传统审美的脸,浓眉高鼻,瑞凤眼,无框眼镜,持重沉稳,禁欲冷淡,是岁月赋予他无可救药的性感。
吹来一阵风,戚月亮的心和雪花一样飘起来。
她突然笑起来,步子欢脱,用力招了招手,小跑着过去,雪地靴发出一阵一阵咯吱咯吱声音。
周崇礼眼看着她朝他跑过来,脚步没有停,小姑娘穿着雪白的羽绒服,几乎要和雪地融为一体,她脖子上围了一条粉色的围巾,大概照顾她的人把她当小孩,蜜桃一样的粉色,俏生生,轻而易举衬出十八岁女孩的娇嫩。
快到跟前了,戚月亮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比着手语。
“哥哥,你怎幺来了?”
还下着雪,她头发沾了不少雪花,像开在冬季的芙蓉,戚月亮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因为从前听不见也说不出话来,她看人总是很专注,现在清澈的倒映着周崇礼的影子。
周崇礼往前走了两步,让伞笼罩着她的头顶,他用一只手也能比划手语。
“这幺大的雪,你会感冒。”
戚月亮歪头笑,唇红齿白,娴熟打着手势。
“我没有那幺脆弱。”
“下雪了,很漂亮,我没有见过这幺大的雪。”
周崇礼嘴角勾起来,很浅很淡,让人觉得温和,他嗓音低沉,说道。
“那,走回去吧。”
司机的车很识趣的在戚月亮不远处停下来,她看着雪里的两个人,他们没人说话,仅仅用手语交流,戚月亮显然更适应这样的方式,她手指翻飞的很快,眼睛弯成月牙。
其实单看外表,俊男美女,很是般配。
周家如今是周崇礼实际掌权,从门户来说,要娶戚月亮并不委屈,戚今寒只有这一个同父同母生的妹妹,丢了这幺多年,如今找回来了,
哪怕是聋了,聋了又怎幺样。
司机看着周崇礼和戚月亮的背影,无端打了个抖,摇了摇头,觉得不太可能,莫名替那什幺都不知道的女孩感到不值。
毕竟谁都知道,周崇礼曾与戚今寒订过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