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小重山》(十二)穷途

“姓名,年龄,籍贯,工作。”你被带到一处不起眼的看似国企家属院的地方,二楼左拐第一个房间,一盏吊灯,一个老旧空调,一个看守所常见的拘束椅,你手上的手铐摘掉,坐在拘束椅上,手被铐在桌面上。

“陈妤,二十七岁,辽宁盘锦,工作,蒲公英影视公司执行副经理。”你答着,一旁的录音机录着你说的话。

“你认识董北山吗?”

“认识。”

“你和他是什幺关系。”又一个问题抛出来。

你沉默,却被讥讽,“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陈妤你不要觉得你的手腕和小聪明到这里还有施展的地方,如果我们不是掌握了一定的证据,我们也不会提审你来问话,配合调查是公民的义务,你明白吗。”

“恋人。”

你给出了这样的答案,负责问话的张文听到这个回答重复了一下,“恋人?”语气中有玩味的轻蔑。

“我现在和你确认几件事情,你必须如实作答,否则会被追究法律甚至刑事责任,明白吗?”张文拿出了准备好的提纲一件件问你。

“四年前,盘锦码头仓库发生绑架案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盘锦,看望我的父母,然后办一些手续。”你说着。

“不要说这些不相关的事情,回答我们的问题,发生绑架案的时候,你在哪里,董北山又在哪里?”张文咄咄追问。

你迟疑了一下,仍是说,“我,不记得了。”试图把问题含糊遮掩。

张文笑了好像并不意外你这个回答,“可能事情发生太久了,我问个近点儿的,你肯定记得的。”

“前年,六月底,你在哪里在做什幺?”

被问及心底最痛的那道疤,你声音微微颤抖着,说,“我那时在医院,在医院。”

张文抓住了你的软弱,问,“在你住院引产期间,董北山在做什幺?你知不知道他涉嫌枪杀了一位公务员?”

你如惊弓之鸟,声音如急雨下的幼苗,摇着头说,“不,那时候,他一直在我身边,他没有做这种事。”

张文笑你在这时还记得为董北山遮掩,而单向玻璃外侧的郑石看你眉心紧蹙,双目垂泪的样子,不禁感叹真是个美人儿,憔悴也是美的。可惜没走正路,掉进了泥沼里。

张文的问话围绕着你,你的家庭,你的公司,以及董北山。他花在你身上的钱,银行大笔的流水,他带你去过的地方。

你在步步紧逼的盘问中凌乱地摸索到你和他爱过的证明。只是曾经美好浪漫的回忆,现在提起都像横空飞来的利刃伤人。

审讯室外,莲花搬的救兵已经到了,郑石也客客气气答应了说会停止审讯,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善仁在东北近二十年的耕耘,怎幺也要卖个脸面,更何况,他们只是唱出戏吓唬吓唬你,根本没打算从你嘴里问出什幺,真正的炮弹火药都集中在董北山那儿呢。

可话又说回来,停止问话又不代表会立即放人,郑石合情合理有着24小时的羁押权,他敲了敲单向玻璃示意张文,接受到暗号的张文也鸣锣收兵,大张旗鼓的拘留只审问了你不到一个小时就收场。张文最后不忘告诫你,“此后的日子,你不可以离开居住地宏珂小区,如果有任何人联系你,都要向我们报备,并且你要做好准备配合我们的随时询问。”

张文扔下这句话就走了,连擦泪的纸巾都没给你留,留你满脸泪痕,在不舒适的椅子上被铐着,白织灯开着,晃得你的眼睛根本不知道时间的流动。

你在这件小房间里迷迷糊糊的坐着,空调一直开着,你连个遮蔽的毯子都没有,暑月里阴冷不堪,你被冻得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忽然有种不辨来路的茫然。

“你走吧,记得你的义务,随时配合调查。”

第二日清晨张文才又开门进来,给你解开束缚,让你离开,你身上的之禾真丝连衣裙已经满是褶皱,不舒适地坐了一整夜,又是忽冷忽热滴水未尽滴米未沾。你浑身酸痛,走起路来都眩晕眼花,可你还记得那句“手腕和小聪明别在这里施展的”的讥讽,咬着牙,一步步走出这个地方。

家属院外,傅煜然不知在车上等了你多久,才等到你出现,他顾忌不上什幺,快走两步上去扶你。你看见他眼里的血丝和满脸的疲惫,轻轻说,“我什幺都没说...楠哥,让你们跟着受累了,可我,可我就是想想知道他在哪儿,他好不好。哪怕见不到他人,但是只要能离他近一点儿我……”

你话语未尽,泪水抢先一步滴在他手上。

另一头,张文把审讯笔记随手扔给来替班的崔立,“这年头审女人比审男人费劲多了,上次审一对夫妻,男的进来没三分钟就全交代了,什幺情人什幺赃款什幺国外资产,他媳妇愣生生扛了一天多。”

崔立也说:“现在这女人一个个都死咬牙关抗争到底,你看她感觉怎幺样?”

张文昨夜一直在观察你,她打个哈欠,“要不就是有人指点过,要不就是自己还挺忠贞的。下午碰头,商量一下。”

而被放回家去的你疲惫不堪,傅煜然提前请了韦大夫过来给你把脉开药。等送走韦大夫,你睡了两三个小时就发起烧。于明义给你找的阿姨直到敲门进来给你送水才发现,一面给你找药一面打电话向于明义汇报。于明义带了徐棠音马不停蹄赶过来,又通知了傅煜然。吃药后的你仍然没有退热,大家不得已喊大夫上门来给你挂了水。

主卧里,药瓶挂在床头,你昏昏沉沉睡着,皮肤都烧得通红。傅煜然皱着眉:“你们照顾好她,尽快让她退烧,后面免不了还有其他事情要她出面,她必须顶住。”徐棠音连忙答应下来。

于明义亲自送傅煜然下楼去休息,正好撞上了宏珂小区的物业经理冒冒失失赶来,宏珂小区是哈尔滨数得上的市区高端楼盘,出了警察上门这种事,周遭的住客像受惊的麻雀似的,非得要物业给个说法。

“你,这个里面的住客...”物业经理三竿子打不出个屁出来,于明义当即急了,“这小区谁是开发商谁说了算...”

傅煜然满脸疲惫,根本不屑与一个不起眼的物业经理争论,说,“我们三天后就搬走。”傅煜然心里有盘算,市中心的地方你休养也不方便,日后律师上门更显得明目张胆,让你换个住处这件事的后果他承担得起。

于明义也不再计较,知道现在顶天大的任务就是让你静养退烧,至于眼前这些小喽啰他有的是功夫日后慢慢收拾。

而在你被放出来的24小时后,董北山又经历了一次问讯。这一次三个人都来了。郑石打头,张文和崔立各拿着记事本文件夹,严阵以待。

董北山靠着被包了一层厚厚海绵的墙,端来的饭菜他只是动了两三筷子,就放在了一遍,他微微睁睁眼睛,看到他们来就知道又过了一天。他已经被关了七天。

今天郑石没有绕弯子,坐在董北山的对面,他的第一句话是:“昨天我们提审了陈妤。”

董北山擡了头。但郑石仍然平板地向下说:“她从长春回了哈尔滨,我们在宏珂小区把她带走的。问话时间比你是要少很多了,也就留了她一宿。”

“不过你放心,她没吃太多苦头。是张文去问的,还不是马子成。”

董北山猛地抄起杯子朝桌面上砸去。这间屋子是特制过的,墙壁包了厚厚的海绵,地上铺了双层地毯,所有桌椅都没有棱角,连喝水的杯子也是纸杯。是以他砸了杯子却只发出轻飘飘的“嘭”一声,正如他现在的举动,伤害不到任何人,改变不了任何事。

张文看着董北山捏出青筋的拳头,肚里发笑:这黑老大竟真对陈妤有感情。合着两人还是一对苦命鸳鸯。

崔立默不作声把杯子扶起来。郑石没有被董北山吓住:“你女人挺有情有义的,这个时候没卷了钱跑,还敢回来,还敢问你怎幺样。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有情,你不能没义,是吧?老爷们儿,为了自己的女人低头不算低头。你手里的部分证据换你和她两条人命,很划算。”

“你混江湖的时候讲义气,现在对着贪官污吏就不必要了吧。”

“我知道你留了后手,我也知道你兄弟多,势力也广,能把她护住。但是,我得提醒你一句,春冰薄,人情更薄。以你的布局,纵然护得了她一时,也护得了她一世吗?”

张文在手提电脑上打字,平淡的开口:“我们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再有五天——顶多一个礼拜,问不出来什幺我们也要回京。我们回京换马子成接手,他的性格想必你也打过交道多少了解。这几天我们都没找你是因为郑处在积极跟上面沟通——你也可以看成是讨价还价吧,现在你交代出来这些仍然有价值。不然换成别人真撕破脸,你,和你的人,都没有好处。”

话至于此,董北山是聪明人自然一点就透,看董北山心理防线有松动的迹象,郑石却懂得见好就收,喊着人离开,只是站在门口的时候,直视着董北山的眼睛对他下最后通牒,说,“我们过几天再来,哦对,这几天陈小姐好像有点新情况,   我们帮你打听打听,董北山,你也认真想想我提的交易。”

三天后,这一行人又出现在董北山的房间里,他们从负责送饭送水的干事嘴里,已经听到了董北山这几日吃饭很少,抽烟很猛的消息。

郑石看着明显瘦削一圈,眼窝深陷的董北山,不再是那个看守东三省财富与权势的野狼,只不过和其他失意落魄的中年男人相比,董北山的腰杆仍挺得笔直。

与上次的流程一样,郑石先是带来了关于你的消息,“宏珂小区的业主集体反对陈小姐这种涉黑案的嫌疑人居住在小区,陈小姐也只能去往别处住了,怪奔波劳顿的。”

他示意站在一旁的崔立,崔立也适时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董北山面前。

其实董北山只需要一眼就看得清楚,你站在门口送韦大夫离开,你瘦了,锁骨都更明显的凸出来,手上骨节分明,青筋条条。你站在灰色的墙围与棕色的外门之间,站在阳光和阴影的中间,搭了一件薄薄的米色披肩。他不忍看。

焦虑的,黯淡的,他的小妤。

郑石循循善诱:“我能保住你的命,我也保证她平安。”

“她以后是平安无忧的生活,还是现在这样顶着嫌疑人的身份过日子,可都看你的决定了。”

郑石直白的给董北山看他们三个的机票订单,“明天就是马处接手了,那时候是什幺光景,陈小姐又是什幺处境待遇,谁也不敢保证。”

张文拿出了一张名单拿出来,那上面寥寥十五个字,是五个人的名字。张文的手点着白纸黑字:“你也不用说不痛不痒的了,打蛇打七寸。你这个时候不说,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这话就不值钱了。”

董北山闭上眼。随后拿起笔,默不作声地开始在纸上写字。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出了一口共同的长气。

赌赢了。

青山坞里,做完康复训练,没有遗留明显后遗症的万轻舟坐在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梅花泉棋谱,但已经很久没人来与他对弈下棋。他手里的墨玉棋子迟迟未落,竟是在闭目养神时打盹儿睡着了。

直到涂云淑挑起竹帘端着碗黄芪水进来,万轻舟才觉察出,从摇椅上醒来说,“哦,外面下雨了,我都不知道,看棋谱看得脑袋昏沉沉的。”

涂云淑坐在他下手的团椅上,说,“今年夏天雨水多,下雨下得勤。”

万轻舟抿了一口黄芪水,说,“岂止是雨下得勤,花匠们也没上心,院子里的树叶枝子剪的什幺样子,下雨天吵起来没完。”

涂云淑笑着劝他,“千金难买老来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吧,雨打屋檐听听也是种趣味。”

“嗯…涛子过来接采薇走,有说什幺事幺?”万轻舟问,涂云淑当然遮掩,不可能说出璞星赌场查封关门,只捡好事说,“没什幺,他们小夫妻在咱这儿伺候着也累,我让他们去歇歇。涛子还说,最近万钒和孟梅好点儿了,采薇也帮着把家里收拾了,等着出院的时候涛子亲自去接出来。”

“嗯。”万轻舟还是牵挂着,说,“万钒这一年想必是管不了事了,璞星那边难免有人心思浮动,平时就有多少眼睛盯着,现在更有多少手伸出来等着卡油水,万钒两口子出了事儿,偏偏万钧又...唉,这一个个儿的。”

涂云淑担忧万轻舟伤神,靠拢过去用手按揉着他的太阳穴,柔声劝,“咱俩都这个岁数的人了,颐养天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是不是。”

万轻舟最吃涂云淑这一套,轻轻拍拍她的手,意思是自己也撒手不管了。涂云淑继续按揉着万轻舟的肩颈,像一团缠绵湿润的雨云,说,“休息会儿吧,嗯。”

在绵延的雨丝里,涂云淑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前几日她心口疼,医生做完ct,郑重其事告诉她,有可能是肝癌。

不知怎幺,涂云淑很想去看万轻舟的脸。衰老的,严肃的,她看惯的脸。这曾是救她于水火的大英雄,如今也到了迟暮之年,曾经的镇定自若,意气风发,如今都变成了深夜时面上时不时闪过的痛苦和扭曲。

天大的英雄也会老。

岁月蹉跎,纵使人能坐拥金屋,只手遮天,可到了这种时候,又能带走什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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