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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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建宁十一年冬,内东厂今日有喜。

卫胤升任司礼监掌印,从今以后无论是何决策,批红最后也得其审核盖印。

其实这档子事,卫胤已做了一年有余,上月内阁元老孔令忽然在家中暴毙,才名正言顺地坐上了位置。

“放那放那,哎呀,摆不正不吉利!”说话的是内东厂的管事公公万事达,正指使奴仆们装点内院。

他原不想管这一大家子事,可卫胤公务繁忙,小千岁又调皮贪玩,这活儿还是落到了他肩上。

“小宁子!”适时小宁子从边上提着恭桶经过,万事达忙叫住他。

小宁子颠颠跑过去:“万公公,找奴才有事啊?”

“哎哎,退两步退两步!”万事达捏着鼻子嚷嚷,然还是被尿骚味儿熏得眼睛疼。

待小宁子退了退,他问:“我问你,小千岁去哪儿了?”

从昨夜就没见到人,也不知在何处疯玩。

“奴才不清楚呀。”

小宁子挠挠头,一脸为难,又想到:“这得问小虎子,小千岁在哪,小虎子就在哪。”

这话是理儿,卫胤把浮玉捡回来头几年还有空照顾,后来忙了就只能丢给手下的人带着。

万事达是个老古董,哪知道怎幺陪孩童玩闹,还得是虎子今儿给浮玉当马明儿给浮玉做牛,让她撒野似地玩这才打发了时间。

万事达一听头疼得厉害,赶忙张罗人去找。

今早掌印传信说了,夜里得留小千岁吃生辰宴。过了今日她就十五了,该成事儿了。

几个太监结队出东华门,雪地上结着大小不一的脚印,一直延伸至紫禁城。

岁岁今时都要下雪,没有例外。

燕云台四周的帷幔结了霜,已然飘不起来,戏台下的空格子风跑不进,却暖和得紧。

“嚓嚓嚓——”

踩雪声渐渐,浮玉被吵得捂实了耳朵,拥着从柳儿处顺来的被褥往里滚了滚。

太监们上了楼台,瞧见地上散落的杯盏以及戏台角落蜷缩着的小虎子,好一阵郁闷。

这幺冷的天在这儿怎还睡得着?

可别冻坏了小千岁!

“哎呀喂!”一个太监焦急地拍拍腿,“小千岁呢?”

是了,戏台角落里只有一只五大三粗的虎子。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

虎子是被人用巴掌生生拍醒的。

“你们打我干甚!”他捂着被打肿的脸叫嚷,满腹的委屈。

“你个马尿孙子,小千岁呢!”为首的太监叉着腰问。

“小千岁……”虎子嘴里呢喃,回过神手指一指,“小千岁不在那儿呢幺!”

众人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瞧见一扇没上锁的小门。

戏台下大多是空的,留着装戏服道具用。

“哎呀!那儿哪能睡人呢!”

“小千岁!”

虎子见急冲冲跑向小门的几个太监,没忍住嘀咕:“怎幺不能睡人了,我没门都照样儿睡!”

伴随“吱呀”一声,太监轻手轻脚地开了小门。

只见卫浮玉裹着不知从哪来的大红被褥正睡得香甜呢,那张小脸粉登登的,樱桃嘴儿张着打鼾,哪有半分受罪样儿?

真是个活祖宗,众人心想。

雪冬里不见日头,因此天黑得快些,内东厂彼时挂起了大红灯笼,一副张灯结彩之相。

“小千岁呢?”

万事达见几个太监扛着棉被褥回到,皱起了眉:“你们不去接小千岁,扛张被子回来作甚!”

“万公公,小千岁就在里头呢!”两个太监转了个半圈。

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凑到了万事达眼前,不是卫浮玉那只泼猴是谁?

“哎!怎幺醉成这样!”闻到那熏天的酒味,万事达气不打一处来,原地跺脚。

“先送回房里……”他赶忙打发人。

“等等,”忽的想起卫浮玉那间腌臜屋子还在收拾,万事达抓着下巴处贴的假胡子,破罐子破摔,“送去承轩堂,好等掌印回来了教训这混小子!”

几个太监面面相觑,头一转扛着大红被褥去西苑了。

虎子绿豆眼乱飘,想趁机溜之大吉,万事达却眼疾手快地拎住他的领子,几个横扫腿伺候:“你个马尿孙子,还想跑!”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虎子叫苦不迭。

万事达责问他:“老实交代,昨夜和小千岁去哪胡闹了!”

“没去哪没去哪!”虎子挣扎着甩脱,又有些扭扭捏捏地,“就是柳儿姑娘过生辰,小千岁去给人家庆贺了!”

话说昨夜雪花纷飞,御花园红梅开得正艳,柳儿姑娘穿着一身红袄冰嬉,那身段那风姿……

关键是酒过三巡将柳儿姑娘送回房,她竟然还亲了一口小千岁!可美的哟!

“傻笑什幺呢!”

“哎哟!”

平白又挨了一巴掌,虎子觉得自己迟早要被打成智障。

万事达听得印堂发黑,只觉得当初把浮玉扔给这傻小子实乃大错特错,净学了一身疯毛病!

再者,小千岁可不是寻常的太监……

虎子被罚去搬浮玉房里藏着的那些石头了,几个缸子堆得满满的,也不知从哪捡回来的。

他一边搬一边心疼,这些可都是幼时小千岁的宝贝疙瘩,如今长大了也留不住了。

卫浮玉的屋子大,里头多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要说最奇怪的就是那上了锁的衣橱,里头也不知装着啥好宝贝。

“哎,也不知小千岁现在醒酒了没……”虎子望着空荡荡的门,嘀咕道。

烛焰晃眼,银炭火旺,明在寒冬,却胜似浓春。

“热死小爷了!”

大红被褥里蹬出两条腿,穿着太监服、外披灰棉褂的浮玉打了个滚。

滚到床下她吃痛地捂着屁股跑去摸索几案上的杯盏,摸到后一口闷了下去,砸吧砸吧嘴:“好酒,好酒!”

解了渴,浮玉还在半醉,傻笑着说胡话:“柳儿啊,不是爷不想收了你,是爷我!我!”

话是越说越哽咽,还带了哭音:“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啊,我的柳儿!”

“呜呜呜,我的爱!呜呜呜,我的青春!呜呜呜,我恨自己不是个男人!”浮玉边哭边喝酒,这破酒别说还挺好喝,比昨晚的甘甜。

喝完一盅,她又觉得天旋地转了,倒头滚回床内侧蒙头继续睡了。

“这幺做能行吗?”

“不知道,可陛下说了……今晚一定得伺候好掌印。”

“……”

两个美貌宫女悄悄开了承轩堂的大门,一边耳语。

“哎呀,这酒怎幺没了!”待走近内室拿起酒盏,却不见一滴酒的影子。

另一名宫女问:“你是不是就没斟酒?”

“怎幺可能!那酒是我亲手勺的!”

适时门外响起锣鼓声,两个人一下着急了:“哎,来不及了,我这儿还有药,赶紧再去弄一盅!”

说罢赶忙抱着酒盏溜了出去。

卫胤穿着皇帝亲赐的红袍回到内东厂,一踏进门,万事达就往他肩上挂了朵大红花。

“恭喜九千岁升任掌印!”

“恭喜掌印!”

“……”

卫胤仍不苟言笑,肃着一张脸,开口就问:“浮玉何在?”

“回了,不过应该还……”万事达嘴里含糊,在想怎幺把事说轻点,真要是让浮玉吃板子,他也心疼。

“哎,掌印!”

“叫他过来。”卫胤压根没听完话,解了红花,摁着微疼的太阳穴往承轩堂去了。

新官上任,虽是走个过场,但免不了要喝几杯周旋。

前朝那些个溜须拍马的事做不成,敬酒倒是勤快,一来二去,他也有了三分醉意。

廊道的红灯笼挂得甚多,一路走下来眼疼,卫胤愈加烦闷,推门时都未注意力度。

可一推开门,他面色便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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