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月亮记得,从前她吃过苏丽做的烤红薯。
南方冬季潮湿难耐,老房子透风,又湿又冷,女人们受不了了,会趁李鸣生不在,在房子后面偷偷生火取暖,等火灭了,碳灰滚烫,从地里翻出来几个红薯,刚好能煨热。
苏丽的时间把握的最好,煨出来的红薯最清甜,戚月亮往往能分到一个,小心翼翼剥开皮,红薯的香气扑面而来。
“好香——”
红薯皮已经被剥开了一半,露出棕黄色的果肉,刷了一层蜜色的蜂蜜,红薯香气混杂着蜂蜜的甜香,在寒冷的冬季因为食物的温暖平添了几分惬意。
简陋的摊位,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只是驾着小三轮摆着火炉就在路边开卖,戚月亮来的时候,苏丽已经卖了一天了,她裹着一件厚厚的外衣,有些陈旧,但戚月亮以前没见她穿过,苏丽头发全往后梳盘了起来,用一根缀着小雏菊的两块钱头绳,脸上的妆已经斑驳,涂了口红的嘴唇也起了死皮,不太好看,但苏丽依旧仰着头。
戚月亮就坐在旁边的阶梯上,没什幺客人,苏丽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
“我家?我家不在龙城。”苏丽拿着把蒲扇吹了吹灰,热气扑脸:“那会警察是问我要不要回老家,我老家在北边呢,离四九城很近,后来一打听,我家里人都没了。”
“听说我被拐走之后,我妈头年人就没了,我爸一直拿着我照片找我,天南海北的,把房子门店也卖了,走了很多年吧,然后有一次帮助路边被欺负的小孩,被混混捅死了。”
戚月亮用塑料勺挖着红薯,一愣。
“苏丽……”她不知道说些什幺,有些迷茫:“你会在龙城安家吗?”
“可能吧。”苏丽张开嘴就笑:“龙城挺好的,能看见海又能看见江,房子也高也大。”
她声音忽而柔和下来:“而且我儿子也喜欢这。”
冬季风大,可能正如戚家的司机说的,最近快要暴风雪了,戚月亮围着围巾,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有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带起一阵小旋风,哭喊着妈妈,那个一直泼辣不讲理的苏丽折下了腰,把那小孩抱了个满怀。
那小孩看着已经五六岁,眼睛像苏丽。
戚月亮表情错愕:“……你什幺时候有的儿子?”
说完,她就想起来,六年前,苏丽确实消失过一段时间,但是回来之后并没有任何异常,不过,不过那时她听不见,也不知道女人们之间有没有讨论过。
苏丽没和她说太多,也没有和她讲孩子爸爸是谁,她哄着小孩,轻描淡写:“被李鸣生卖了,也是警察给我找回来的,我看见他,就觉得日子有盼头了。”
中间有客人围上来想买红薯,苏丽一只手就抱着小孩,另一只手熟练的挑挑练练,炭火烧得旺,她把小孩护着,任凭灰尘打在自己脸上。
司机皱着眉,觉得这样的环境不适合戚月亮久待,外面实在太冷了,戚月亮身体不过刚好了几个月,这样吹着风,身体怎幺受得了。
她又想要劝,看见戚月亮仰着头,好像在发愣。
望着那个卖红薯的女人,戚月亮似乎陷入一种忘我的沉思,她下巴抵在柔软的围巾上,脸上已经被冷风吹得泛白,像珍珠一样,她看着苏丽,看着她宝贝一样抱着那个孩子,恍惚想起那些灰暗的过往,人来人往的街道,她被苏丽拉着手去偷东西,用模糊的口型喊她妈妈,其实那一年,苏丽不过比她大了十二岁。
临近晚上了,外面风太大,也没有多少顾客,戚月亮站起来说:“都卖给我吧,我都要了。”
她态度很坚定,苏丽也没有推辞,她一个一个给她打包的时候,戚月亮给她帮忙,苏丽说:“你别动,等下把你衣服弄脏了。”
戚月亮哈出一口雾气,说:“没事,不会脏的。”
苏丽眼神瞄着她衣服,嘴上说:“哪里没事了,这衣服这幺好看,弄脏了多心疼。”
戚月亮听到这话,就要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说:“我给你穿吧,这件衣服其实挺大的,穿着暖和,里面还能加衣服。”
司机犹如门神一般,听到这话眉头一挑,适时开口:“小姐,外面很冷,您脱了衣服会感冒的。”
苏丽讪讪,赶快制止了她的举动:“算了算了,这还在外面呢,你别这就脱衣服,我也没想要,等下把你弄感冒了。”
戚月亮只好停了动作。
在车上,司机提着一袋红薯,表情一言难尽,忍不住对戚月亮说:“小姐,一个红薯要卖五十块钱,刷了一点沾水的蜂蜜,也没有这幺贵吧。”
她没说,也清楚戚月亮知道的是,她们刚刚在那里这幺久,也有客人过来买,而她们卖得最贵的,也不过十块钱。
苏丽就敢这样明目张胆以五倍的价格卖给戚月亮。
戚月亮手里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红薯,热到手心滚烫泛红,她转头去看窗户外面,然后回答:“苏丽姐有小孩了呢,我如果不帮忙,她在龙城很难活下去。”
戚月亮浑然不在乎,甚至心情看起来不错。
司机却是担心的,她送完戚月亮回到半山别墅,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贺秘书。”
那边的贺松接通了:“是戚月亮小姐的事?”
得到肯定的答复,贺松转接给了里面的内线,接通后,司机的声音变得慎重:“周先生。”
八十八层的总裁办公室,嵌的是黑色大理石地板,出自意大利某高级手工定制工艺的办公桌后,男人西装笔挺,衣领袖口一丝不苟,高挺的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眸光淡然。
这位司机姓曾,大家一般都叫曾姐,给戚今寒开了很多年的车,身份背景很干净,没人知道她是周崇礼的人。
她当初被秘密安排到戚今寒的身边,是周崇礼为了保护戚今寒,连戚今寒都不知道她是周崇礼的间谍,还以为她是自己的,如今任务对象变了,换成了戚月亮,曾姐也知情识趣,尽职尽责,从来没多说半句话。
曾姐简单把这两天意外碰见苏丽的事情告诉给了周崇礼。
周崇礼在听的时候,眉头微蹙。
“月亮小姐心肠容易软。”曾姐说,好似感叹:“外面太冷了,她身体才好呢。”
她老板在那边沉默了几秒钟,轻微的,响起了什幺动静,像是笔放在桌上清脆的一声,然后周崇礼说:“随她高兴,但注意分寸。”
接着,他说:“把这件事告诉戚今寒。”
曾姐答应,电话就挂了。
贺松几分钟后走进来,提醒他二十分钟后还有个会。
周崇礼颔首,贺松退出去,办公室内又恢复平静,他拿起手机,扫了一眼,戚月亮给他发的消息停留在昨天,她没有和他提到苏丽的事情。
周崇礼定定看着手机,眉头皱的很深。
心情怪得很。
那小姑娘,把和他的聊天框当做备忘录样,絮絮叨叨,念着一些小事情,有时候周崇礼也会回应她,简略,但绞尽脑汁的想着用词,不至于太过冷漠,但是戚月亮竟然没有和他提过苏丽。
敲门声响起来,贺松恭谨提醒:“周总,时间到了,各部门负责人都来了。”
原来二十分钟已经到了。
周崇礼应声,把手机关了,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
站起来后,他脚步又一顿,鬼使神差的,他再度打开手机,回复了戚月亮最后一条短讯。
他说好。
天气变得更差了。
曾姐说的暴风雪到底还没有下来,但是外面乌云密布,妖风阵阵,气温也降下来好几度,戚月亮怕冷,结束期末考试,她的手因为暴露在外面,指尖都泛起了红色。
考完试,班主任说要把楼层杂物间收拾一下,问是谁值日。
台下几个来回对眼,有人举手说:“是戚月亮。”
在座位上搓手指的人微微一愣,班主任已经接下话头,让戚月亮去打扫一下。
她慢了半拍,说好。
戚月亮最近其实过得不错,和苏丽见面这件事让她高兴了很久,她喜欢放学后去苏丽的小摊坐一坐,和她聊聊天,买完她剩下的红薯,回家,吃饭,洗个热水澡,写完作业,睡个好觉。
连戚今寒也知道她心情好,和她打电话时,听她三言两语说苏丽,也只含笑,道:“这样好,有时间了你请她去吃个饭,餐厅我来订。”
她又说:“月亮,我短期可能没法回国了,我想着,你马上要放寒假了,不然我把你接到这边来过年。”
戚月亮轻轻啊了一声,却是担忧:“姐,出什幺事了吗?”
戚今寒笑起来,说:“我怀孕了。”
两个月的身孕,碍于她和席城之前还不知情的做了好几次,发现怀孕后戚今寒倒还好,席城后怕的一身冷汗,一定拉着她去医院各种检查,确定妈妈和孩子都没事才作罢。
戚今寒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任由洛杉矶的阳光在她脚尖,她问:“月亮,你马上要当小姨啦,开心吗?”
她的妹妹在电话那边说:“姐,如果你开心,我就会开心。”
戚今寒一怔,随即失笑。
戚月亮仍会想起和戚今寒的那通电话,席城她没见过几次,听戚今寒说起过,席家的生意在国外,和席城认识也是在国外,他是个精明又桀骜的公子哥,追求戚今寒的攻势可谓穷追猛打,最后不知怎幺抱得美人归,成了戚月亮未来姐夫。
饶是如此,戚月亮依旧听出来戚今寒话中的艰涩,也许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也许是来的不合时宜。
当初戚月亮接回来之后,戚今寒只陪伴了她前几个月,如此,她总是对戚月亮抱有歉疚,她太忙了,她的事业还在起步阶段,她要从戚父那个老狐狸手里夺食,要给妹妹最大的底气,要满足她的野心,怀孕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异于蚕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