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逢

大理寺,正堂。

堂屋内烛火莹莹,气氛沉肃。

出了这么一桩案子,一晚上刑部、京兆府、金吾卫的人都赶来了。

堂堂正三品刑部尚书于家中被害,凶手更是骇人听闻地放火烧尸,所行简直令人发指。

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屏息静气,不敢说话。

空气凝滞,众人的目光都一刻不差地落在正中的仵作和身着紫袍的谢景熙身上。

“谢寺卿……”身后传来李京兆忐忑的声音,他撚了把快被撸秃的胡须,颤声问,“死者……可真是陈尚书?”

谢景熙起身,转身吐掉嘴里含的生姜,用水漱了口,才道:“是。”

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当真是半句废话都没有。

李京兆手一抖,本就稀疏的胡须再被拽下来几根,一脸晚节不保的表情。

“那凶犯的手法可是确定了?”

谢景熙低头擦着净手后的水渍,如实道:“胸口处的利刃伤是致命伤,死后捆尸再焚。”

“啊……这……”

在场之人闻言,无一不摇头无奈,对此表示痛心。

大周以礼法治国,死刑犯非罪大恶极,都会留有全尸。故而破坏尸体乃是重罪,按律,严重者可按斗杀罪减一等论处。

况且这次的被害者不是别人,而是堂堂刑部尚书。

干了一辈子刑狱,死后却遭此对待。倘若陈尚书在天有灵,大约也会觉得被侮辱,能气得直接从棺材板儿里坐起来。

更棘手的是,这起凶案还不只涉及陈尚书一个。

若是之前推断的杀人手法没错,凶手很可能跟年初丰州那场刺史被害案一致。当时的凶手归案之后,被皇上判了斩立决。

而那起案子,当时是由过世不久的尚书右仆射,沈傅沈大人亲办的。

这下可好,一起案子扯出这一堆的事。

整个沣京官场,这下谁也不能好过。

现场愁云惨雾,各位闻风而动的大人们对策全无,竟一时无言。

“大人!”

一声急报从门外传来,众人怔忡,齐齐朝这位衙役看去。

只见他急喘着气,一个没站稳直接匍伏在堂上,差点把陈尚书的遗体再摁出一个窟窿,好在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服了他一把。

然而他根本来不及道谢,只径直往地上一跪,喘到,“外、外面有人,不!昭平郡主,昭平郡主不顾阻拦,直接闯、闯、闯……”

不等那句一唱三叹的“闯”字说完,正堂对面漆黑的院子外,便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

那扇朱漆的广门一开,几簇跃动的烛火便已印入眼帘。

步履整齐的亲卫列队两侧,很快就把闻讯而来的衙役堵在了后面。

明亮的火龙延展,铺就一条长而直的甬道,像七夕的彩鹊为牛郎织女架起的那条鹊桥,将一头一尾的两个人无声地连接起来。

沈朝颜擡眼时,看见的就是几步之外,屋内烛火之中,一道颀长身影立于正中,如众星拱月。

紫衣玉带,如鹤如松。

他的轮廓生得温润,不锋利不扎人,但眉眼却是冷的。

特别是像现在这样沉默看她的时候,那股流于表面的温润中,就会透出一股暗藏许久的冷芒。

特征太过出众,便是一眼难忘。

眼神一晃,眼前的身影很快便与婚礼那日身着喜服的男子重合。

本以为那日见他顺眼,是因着红烛艳色,却没想当下,他就算穿着老气横秋的朝服,竟也能这般博人眼球。

“臣、臣等参见郡主。”

今日这堂上的,都是些久经官场之人,一来知道沈朝颜的身份,而来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

方才发现此案联系到丰州一案之时,就料想到了这一茬,只是没想到昭平郡主的消息竟这样快。

众人不发一言,沈朝颜也按兵不动。

她只是面对谢景熙而站,无甚表情地看着他,直到等来那句,“见过郡主。”

端的是有礼有节、君子端方,可那眼神和语气,却是清冷又疏离。

沈朝颜的心中漫起一阵不快。

虽然两人之前的婚约本是父母之命,而婚前唯一一次见面,沈朝颜也就远远隔着曲江廊桥,瞧了他一眼。

那日正逢翰林诗会,这人着一身月白长袍,因诗中一句用词与人争辩。

说是争辩,其实不然。

他从头到尾都颇有风度,举手投足尽显端雅,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倒是将被他挑刺的几位翰林学士气得红了脖子。

沈朝颜想,这沣京之中除她之外,大约就属这人最扫兴了。

仅仅这么一个念头,不知怎的,口中那句想好的拒绝,就变成了一个“可”字。

这着实令沈傅都吃了一惊。

反正她的婚姻终是要考量家族利益,在沣京那一堆家世显赫的公子哥里,大约也只有定国公谢钊的这个世子能让她觉得有点意思了。

可沈朝颜现在想起来,至三月前沈傅身亡、两人婚礼中断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此人。

虽然她并不稀罕这桩半路抢来的姻缘,但从小到大,只有她看不上和玩腻了的东西。

而像谢景熙这样晾着她的人,沈朝颜着实是头一次遇到。

于是新仇旧恨算在一起,她便没想着给他留什么余地。

沈朝颜站了一会儿,没让免礼,兀自走到堂上坐下了才道:“惊闻京中大案,心中关切,特前来听审,想诸位大人不会介意吧?”

众人咽了咽口水,想就算是介意,也无人敢说,所以干脆都耷拉着脑袋装死到底。

现场一时哑然无声,直到一句冷清的“望郡主三思”于众官中响起。

沈朝颜微眯起眼,神色淡然地看过去,只见谢景熙擡头看他,一双眸子冷静中微露着波澜。

不知怎的,她觉得有点开心,歪着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没太听懂。

谢景熙倒是不卑不亢,起身一拜,如实道:“此案恐涉及郡主亡父沈仆射,如若郡主在场,恐会干扰办案人员的判断……”

“哦?”沈朝颜截断他的话,巧笑道:“那本郡主就更要听了。”

此话一出,现场默然,所有人大气不敢喘,生怕这场争执会波及自己。

“郡主。”果然,谢景熙的声音又冷了三分。

“喏~”不等谢景熙再说什么,沈朝颜兀自道:“听说此案凶手犯案手法,与我父亲生前在丰州所断一案一致,此案涉及我亡父,就是涉及我沈家,涉及我沈家,就是涉及我。作为可能的受害方,我为何没有旁听的资格?”

一席话歪理一堆,说的在场之人具是一愣。

“那郡主想怎样?”谢景熙问。

“验尸。”

“刚才已经验过了,记录都在这里。”

沈朝颜推开主簿递来的验尸记录,看着谢景熙道:“大人如何断定两案犯案手法一致?”

“臣对照过丰州一案的报告。”

“哦~”沈朝颜故作恍然,又问,“那谢寺卿能保证验尸报告的记录详尽如一、事无巨细?”

“凡注意到的都会写。”

“那没注意的呢?”沈朝颜紧追不舍。

谈话至此,所有人都知道沈朝颜是在挑刺了。

不等谢景熙再答,大理寺带刀侍卫裴真终于忍不住,擡头怼了句,“没注意的怎么写?郡主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

在谢景熙的注视下,裴真悻悻地收了话头。

而沈朝颜却难得的不恼,反而换上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对谢景熙道:“我也不是挑刺,只是做事总有不小心出纰漏的时候。大人说记录上只会写验尸的要点,省略一些不重要的细节,可大人又怎么……”

“郡主到底想怎么样?”问话的声音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沈朝颜一点不客气,抓住机会得寸进尺道:“丰州一案的仵作我给你找来了,我们让他当着众人,再验一次。”

话音落,一个身着粗布短衫的男子被人从门外带了进来。

众人都沉默了。

看郡主这架势,今晚这尸要是不重验,那谁都别想离开这大理寺……

李京兆扶着自己这把老腰,长长地叹口气,担心自己还活不活的到致仕。

然气才叹了一半,头顶便传来谢寺卿冷而平的声音。

“重验可以,但郡主要答应,若是验尸结果与之前一致,从今往后,便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扰此案的审断,若有违背,便按乱政一罪论处。”

谢景熙一脸正色,一字一句地确认,“郡主想好了?”

几根粉白的柔荑在绣着鹦鹉的锦纱上抚过,透着剔透的烛光,沈朝颜一笑,得偿所愿地应了句“好”。

话音落,丰州的仵作在众人的眼皮下,开始了又一轮的重验。

“死者男,年逾五十,胸口处多见利器刺伤,疑为致命伤……”

“死后手脚捆于梁柱被焚,须、发、眉皆毁,口鼻中少量烟灰,四肢蜷缩或为肌肉烧后收缩,牵动关节所致……”

听着仵作一项项的验报,沈朝颜眸色愈沉。

六个月前,丰州刺史暴毙于家中。

凶手手段残忍,受害者先被放血,而后缚其手脚于寝屋,死后焚尸。

按理说,先杀人再焚尸,理由无外乎隐藏罪行,毁尸灭迹。

但这个凶手这么做,目的却好像完全相反。

因为燃烧的明火和浓烟很快便引来府中家丁,而他更因杀人毁尸罪上加罪,暴行引起朝廷重视。

然而当地官府能力有限,致使案发一月之后,调查都毫无进展。

身为尚书右仆射,掌管着兵、刑、工三部,沈傅临危受命,亲自前往丰州调查。

也是不辱使命,在沈傅的努力下,此案于一月后告破。

凶手乃刺史家中长子。

因是熟人作案,所以行凶时门窗完好。凶手在死者熟睡时动手,先用枕头堵住口鼻防止其呼救,再用随身携带的短匕连刺数次要害。

令人奇怪的是,凶手从始至终拒不承认罪行。

且据家人反映,凶手先天不足,身体长年需吃药调理,再加上因着病弱,刺史向来疼爱自己的这个长子。

凶手行凶,实在是缺少动机。

可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长子最终伏法。

而沈傅也因为调查这桩案子,途中遇到泥石流,于三月前,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思绪及此,像一根扎心的针,沈朝颜一怔,堪堪回过神来。

正堂里,仵作的尸检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

“胸腹处可见利刃刺伤,伤口皮肉卷凸,或疑为致命伤……”

睡中被刺,门窗未动,利器致命,死后焚尸……

这第二次的验尸结果,与之前的官府通报毫无二致。

沈朝颜听着,手指紧拽,指节隐隐泛出青白。

直到仵作最后一条验查报完,现场隐约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而沈朝颜只一脸平静地坐着,不对结果做任何表态。

现场自然没人想去触这个霉头。

“郡主,”终于,裴真没忍住呛声到,“验尸结果已出,我等虽体谅郡主为父不平的心思,可郡主之前答应的话,还望不要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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