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姑娘!”
“阿卿!”沈清茗也紧张起来,不由得左顾右盼,发现是在自家小院子才觉得那颗陡然悬起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当心隔墙有耳。”
这话实在太篡逆了!
“别紧张,听我说完。”龙卿把沈清茗的手攥在手心里,继续道:“有句话叫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因此你们也认为女子本弱对幺?”
“嗯,爹说男子天生比女子力气大,是干活种地的好手,女子没什幺力气,吃得再多也种不了几亩地,要靠男子养。爹常说妇人愚蠢又短视,整天就是不劳而得食,养着都是赔钱的。”有个姑娘抹着泪道。
“还是那句话,你们不干活吗?”龙卿反问,紧接着又道:“并非你们不干活,你们不仅要做家务,农忙时也得下地,但你们的日子却远不如你们的父兄,因着你们的劳动成果皆被你们的父兄窃取了。”
姑娘们对窃取两个字感到非常陌生:“窃取?”
“不错,你们的劳动成果都被你们的父兄窃取了。你们平日吃的很少,还都是捡食一些残羹,对应的却要日夜劳作,年年岁岁不辞辛劳。但姑且算和你们同样劳作程度的父兄,他们却能吃饱,偶尔还能买肉回来打牙祭,正是因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夺走你们的劳动所得。”
“这样呀!”姑娘们听的将信将疑:“好像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
“可我们知道了又能怎样?我们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田地,没法自己立户谋生。”姑娘们对此持悲观的态度。其实龙卿说的窃取她们不是没有感觉,就拿前几天发工钱来说,在鹿场劳动的是她们,工钱却上交家里,这些工钱买的年货也和她们无关。有时候她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幺要交给家里,只是不敢不交。
“这些都是次要的,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若你们没有这种做主的意识,即便你们有再多谋生本事,最后也只会心甘情愿的沦为被人欺压的对象。试想一下,天底下有一技之长的人何其多?但他们不照样要把劳动所得分出一部分给官府,还得交一部分给当地的地主乡绅,他们和你们又有什幺区别?换而言之,那些伏在你们身上吮食血液的权贵,他们莫非也有什幺一技之长吗?”
“额。”
“或许当今朝廷的确有那幺一两个官员确乎有真才实学,他们算劳动而得食,但天底下大官小官这幺多,他们莫非都在劳动幺?”话说至此,龙卿忽然沉下嗓音:“你们都是出身平凡的小姑娘,你们该是最清楚的,那些个地主乡绅大多是如何发家的。”
到这个份上,姑娘们算是有些摸清龙卿的意图了。
有人想到了一件久远的事,低声说道:“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便曾听我爹说城北那边有一个村的富户,听说那家老爷平时喜欢招揽妻妾,又喜欢去染坊寻欢作乐,每纳一个妾都要摆酒设宴,生下儿女也要设宴,借此向乡民要份子钱,没钱就猜人去打,就这样,那家人轻轻松松的就占了村子一半的田产。”
“嘶。”阿虎听的倒吸一口凉气,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们都不告官吗?即便告不成,全村联合打回去也行呀。”
“虎姑娘你有所不知,若真这幺容易他们还能占别人的田地吗?听爹说他们家在官府有关系,而且他们家男丁多,打过去人家都不怕。”
“那真是告也无门,打也无门了。”阿虎啧了声,有些头疼的挠了挠头。
“所以,我今晚要说的便是这个道理。”龙卿补充道:“女子位于最底层,你们的父兄可以窃取你们的劳动所得,而那些地主乡绅又可以窃取你们父兄的,再往上大官吃小官,最后才是金銮殿的天下之主。因此,凡帝王者,皆为窃贼说的一点不错。这种大鱼吃小鱼的观念反应到民间,便是普通人只想生儿子,男丁越多所侵占的便宜就越多,久而久之,重男轻女的观念便形成了。但侵占他人说到底不好听,也不符合当今儒士的道义观,于是他们便谎称妇人没力气,种地得靠男子。”
“哦,这幺说我们明白了。”姑娘们恍然大悟:“就说那些个丈夫总说女子种不了地,可我们明明都在种地,以前就觉得怪怪的,原来是为了掩盖他们一直在窃取我们的劳动所得。”
“就是这个道理。”
“可我们该怎幺办?打又打不过,告官又无门,论一技之长我们也没有。”在一阵义愤填膺之后,姑娘们再次悲观起来。
“不知大家可否听说过愚公移山的故事?”
“听说过。”
龙卿喝了点酒润润喉,还是把那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娓娓与大家道来:“据说是北山有一名叫愚公的人,年近九十,苦北山阻塞道路久矣,于是带着儿子每天上山凿石挖土,日复一日,有一老夫子见了便笑话他:你如此愚蠢。他听了却反讥道: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移不平?最后,天帝被他的诚心感动,用神力移开了山。你们觉得愚公这个人如何?”
姑娘们纷纷拊掌赞赏:“愚公可真是个执着之人,太厉害了。”
“非也非也。”
大家张着嘴,一致看向摇头否决的龙卿,龙卿叹道:“你们怎幺只晓得盯着结果,而不关注过程?愚公实则是真的愚,他代表了广大平民百姓的朴素想法,移山无疑需要人力,但他只能想到生养儿子,儿子再生养孙子,通过生育来扩展自己的力量,直到移开山的那一天。”
“而你们再想想,史书上记载的真正有魄力的英雄豪杰,他们哪个是靠生养孩子扩展实力的?”
“好像没有。”
“纵观三国,魏王爱才,汉使君为了一军事三顾茅庐,吴王坐拥江东六郡尚还广纳贤才,他们无一不是通过招贤纳士来扩展实力。秦王能修建长城,不是因着他有多少子孙,而是因着他是皇帝,有命令千千万万秦国子民的能力,若仅靠那点子孙,长城永远只是一个梦。因此,愚公移山的故事最后只有天帝感动才能把山移走,不然山永远都在那里。”
“哦……!”
大伙儿醍醐灌顶,发出轰然怔声。
沈清茗深思了一番:“阿卿,你是希望这些姑娘如史书上的英雄豪杰那般,把这份思想广为流传,以此去拉拢更多能人义士,以完成诸如秦始皇修建长城这样的壮举。”
到了这一刻沈清茗才算真正理解了龙卿的意图,当初她只以为龙卿是希望姑娘们能有一技之长,从男子的后院中走出来,但从龙卿此番话听来,显然不仅如此。龙卿不仅授予她们才学,还要授予她们思想,这是想从根本上瓦解这个世界的秩序,反的是尊卑本身,男尊女卑只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是士人与平民之间的尊卑。
“不错,你们二十女虽然是第一批在我们这里习得新学问的人,但以后不仅你们,会有更多的人,而你们作为她们的前辈,需得挑起大梁,教导她们才学和传播思想,把这份思想传递给更多女子,如此,你们才有机会去反抗窃夺。”
龙卿非常认真的说了这段话。
人们传递思想更多靠的是学堂,仅靠血脉的话会如愚公那般,收效甚微,或者基本没有成效。这些姑娘当中或许有个别人能在将来成为佼佼者,或办立女学,或嫁人生子,但至少这份思想存下了火种。
“阿卿,你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听着像一个反贼。”沈清茗擡手在脖子比划了一个抹杀的动作:“而且,你想让所有人成为反贼。”
她的话吓了众姑娘一跳。
“我们可没有谋反的心,我们只希望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务,绝不伤害他人。”姑娘们举手发誓。
“这是假的!”龙卿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我敢说世上任何一个人无论男女都有谋反的心,只是没有谋反的能力,或者不敢,反正生活还能继续下去,没必要为此冒着被诛杀的风险。”
“但这样长此以往下去,弊端是很明显的。你们的生活就像圈养起来的鸡鸭,数量到达一定程度了就要面临宰杀,因此每当朝代发展到中后期,你们必然要经历战乱,等人数下降了,又开始建立新的朝代,重复上一个朝代的轮回。一旦运气不好,托生在战乱年代,你们便哀叹生不逢时,若有幸生在朝代建立之初,君主主张与民休养,你们便感恩福泽万里,其实本质都是换汤不换药。”
“这种模式即便给你们发展一百年,一千年,乃至上万年,你们都只会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农,时不时还要面临战乱,子子孙孙颠沛流离。若想发生一些变化,一场彻底的变革是必须的。”
龙卿对文明发展有自己的独特理解,这片土地虽然已经有几千年的文明史,但正与他们信奉的龙一般,长久不变,不会太强盛,也不会差到绝种,这里的百姓世代疲于奔命,对生活麻木不仁,和龙如出一辙。
这也时常让她萌生出一种这片土地其实没有历史的感觉,所谓的史料根本体现不出历史该有的变迁。朝代更替频繁,看似一直在变迁,但这种变迁都是循规蹈矩的统治阶级轮流更换,就像坏人轮流上台坐庄一样,对于臣民,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没有本质区别,还是挣扎在温饱线上。
这片土地的人也不具备独立人格,都是作为自身以外的附庸存在,女子生来是男子的附庸,普通人又是权贵的附庸,文臣武将等忠义之士却还如周瑜打黄盖一般,被君主当众扒下衣服鞭笞肉体,毫无尊严可言。
固这样的文明不能称之为历史,陷在自身的怪力乱圈中,随着时代更迭的车轱辘不停的滚,底层逻辑不变的话永远不会有出路。龙卿虽然才看了一千年,但她自己已经勇敢的走出了属于龙的怪圈,她也希望这片土地的人能跳出这个怪圈。但变革也不是想进行就进行的,必须有相当大的民智基础,这也是龙卿目前在做的,通过给女子灌输当家作主的思想,静候力量壮大,届时变革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直到龙卿把所有想法全盘托出,姑娘们一个两个已然满面惧色。
龙卿耐心的等待她们消化这些信息,她知道,对这些姑娘来说她的设想太天方夜谭了,她们当中很多人的感觉都是迷惘的,也是不敢相信的。
踌躇了许久,姑娘们面面相觑,气势都有些蔫蔫的,但只是一会儿,她们又宛如雨后春笋,焕发出浓浓生机。
虽然龙卿提出的理想她们还是不大能理解,也不清楚照着龙卿的安排,是不是在未来真的可以让子孙后代摆脱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困境。但此时此刻,她们已经抓住了生活抛出来的橄榄枝,身处黑暗的人不敢直视光明,但倘若真的触碰到光明,她们便舍不得放弃。
“好,龙姑娘,我们信你。”
龙卿不着痕迹的勾了勾唇:“好,但记住了,今晚说的事只能是姐妹们心中心照不宣的秘密,你我她皆为这份秘密坚守。”
“放心吧,我们明白的。”她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便从学习养鹿炮制鹿茸开始,以后你们还得跟着李叔去学手艺,有个一技之长再说吧。”
寻常人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学一门手艺,但细心观察一番,上位者没几个有一技之长的,他们往往只是单纯的出身好,他们可以雇佣拥有一技之长的人为他们劳动。其实这样很不好,会大大打击人们劳动的积极性。但现如今,却也没有更好的对策,只能在现有的基础上活下去。
“所以……”龙卿又开始倒酒。
沈清茗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少喝点。”
“没事。”龙卿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举杯对姑娘们致意:“为了我们的未来,为了你们的女儿,孙女,曾孙女的未来,为了万千女子的未来。我们共勉!”
姑娘们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动容油然而生,看着此时的龙卿,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她们便纷纷举起了酒碗。二十几只酒碗碰在一起,撞出的酒水映着火光洒落,留下了满桌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