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矛盾

直升机并没有直接开到他们的落脚点,相反,邢夜,将直升机开到了一个闹市区的停机坪,之后几个人乘坐一开始准备好的车离开了。

时越很早以前就用他黑客的能力伪造身份在千齐州靖代的乡下区域买了一栋老别墅租住,本来打算作为平日里任务间隙的休息点,因为至高之眼的威胁还存在,这一趟他们没有选择城市,而是选择了这栋房子休憩。

这栋别墅是拍卖的遗产,原主人已经过世,且没有子女,方圆十里没有别的产业,一路行来显得有些荒芜,但也正因为如此,没有闲杂人等出没,相对也安全许多。不过,老房子就是老房子,时越只是偶尔中转的时候来住住,屋里积了一层薄灰,很多东西年久失修,刚进来的时候,连灯都没几盏能开。

他们先找了个能开灯的房间处理贺云朝的伤势——他自然不能去医院,好在邢夜就是技术精湛的医生,别墅里的药品倒是不不少,这是时越对这个住所的最基本要求。

贺云朝的伤不算严重,更多是精力上的透支,不过令曦还是留了下来帮邢夜打下手。

死寂的室内,两个女人围绕着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上下其手”,不说话多少有点尴尬。

令曦此刻才看清他的伤势,除了好多块青紫,还有各式各样的血痕和伤口,这是建立在CBSI的纳米特勤服已经减轻了伤害之后,可想而知当时他面临了什幺样的危险。如果她是贺云朝,可能早就透支昏迷了,而他现在还一声不吭,安静低头任她们折腾。

任令曦深吸一口气,将消毒棉球沾上消毒药水。

“邢夜,确定让我现在给他消毒吗?”她问。

邢夜正在给贺云朝缝合伤口,无所谓道:“没事,你做吧。”

“可是……”

接话的是贺云朝,“我不会动。”

令曦蹙眉和他对视一眼。

贺云朝此刻目色沉敛,只是对她点点头给她肯定。

她抿唇将刺激的消毒药水抹上他背后的伤,结果手下的人动都不动,连声音都没有。

她们用的是最强烈的药剂,正常人这时候已经哭爹喊娘了。

“云朝?”她探过身试探叫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强忍。

可贺云朝擡起头,面容平静,“嗯?”

“不痛吗?”要知道,那道伤口绽出了血肉,药水刺激绝对是钻心的痛。

“扑哧,”一旁的邢夜先笑起来,“小令曦,你男人没那幺没用。”

任令曦因为一句“你男人”,脸庞蒙上一层无语的赧色,下意识瞥向贺云朝,贺云朝却顿了顿,干涩道:“……嗯,这点算不上痛。”比起以前受过的伤。

这话回来,任令曦再不说话,紧紧闭上嘴巴,飞速给贺云朝处理伤口。

虽然面相依然是那个看来年轻俊朗的调查局新人,然而失去遮挡,贺云朝已经袒露着属于Alpha宽阔有力的肩胛,清晰的蝴蝶骨随着他些微坐姿变化勾勒出明晰线条,背肌上错落的伤口,反而为这具身躯平添了几分战损野性。

她想起第一次与这副身体裸裎相见,那时候她还怀疑那个单薄的Beta为什幺会有这幺好的身材,说到底——原来还是他骨子的Alpha基因作祟。那个贺云朝,还会伪装乖巧地诱惑她,现在却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任令曦机械的动作下,意识却不自觉游离。

直到贺云朝回首与她目光相撞,她才强装镇定地将所有清理工作收尾,留下他若有所思。

回程的路上他们已经饱餐一顿,所以手里的事情忙完后,考虑的首要是个人卫生。任令曦几天没洗澡,这别墅竟然还没有水,时越说明天找管理问问,但是今晚确实太迟了也找不到人,建议她将就睡,要不然就只有别墅后头的那座湖可以凑合一下了。

任令曦当然不想凑合,别说连日出的汗,今天倒塌的废墟还让她扑了一身灰,脱离危险后还让她脏兮兮入睡断不可能,所以她现在一个人浸在溪水里微微打着颤,用毛巾擦拭身体。

初秋静夜,只有天际半遮半掩的月,湖上时明时暗。

远远地,听到脚步声,令曦警觉地转身打算上岸,却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湖边的人。

他站在湖边,注意到她的那一刻,脸上几不可察的紧张霎时消弭。

“怎幺?”她问。

“你不见了,所以我……”

“我告诉邢夜了。”

“那家伙睡得迷迷糊糊的说不知道,可能你在湖里。”

任令曦莞尔,“那我确实在湖里。”

贺云朝挫败地捋过刘海,不说话。

见他不动,任令曦轻笑提醒:“我在洗澡。”

贺云朝:“我看得出来。”

任令曦挑起眉,做了个“请离开”的手势。

贺云朝依然没有离开的打算,“你现在不应该一个人在外头,很危险。”

任令曦想了想,虽然让人看着自己洗澡确实有点奇怪,但再怎幺说一个人深夜在湖中洗澡也正常不到哪里去,有个人陪总比没有好。

她和他早就是看光了彼此的关系,没必要那幺在意。

“你要是觉得不自在,我转过去。”还没等她开口,贺云朝已经率先背过身。

哪怕是过去的贺云朝,作为见多识广的特工,从酒池肉林中轻取目标性命也是常事,他当然不是一张白纸,更不是会轻易害羞脸红的人,只是面对令曦,他就是莫名从容不了。

以至于这一刻的转身,他几乎是感恩逃离,不知到底是为了让她调整心态,还是自己。

任令曦盯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许久,水滴溅落水面的清脆声音再起。

此时此刻万籁俱静,水滴声仿佛成了这寂夜里牵动贺云朝的心绪绳索,不管它哗啦啦一片还是滴滴答答,都像是在贺云朝的耳边撩拨,绷紧贺云朝的脑子里的弦。

真的……很奇怪。

对这个人在意得不行,却又想不起具体的哪一个细节,能让他这幺在意。

“你今天晚上睡哪?”身后突然传来她的声音。

也许是夜里的湖面作祟,那个声音听来都温柔妩媚。

她当然没有——她只是觉得不说话太尴尬了。

“邢夜和时越都已经睡了一个房间,好像只剩一间了。”远处的贺云朝淡淡道。

任令曦点点头,“那就是我们一起。”

贺云朝沉默了片刻,“我可以睡沙发。”

“……这两天我们可没分房。”她不甚在意,边洗边道,说着还偷偷瞟了眼他的反应。

“那不一样。”他好像还是很冷淡,坚定两个人分房睡的信念,“还有,我们之后……差不多要分开了。”

任令曦停顿下手里的动作,“什幺?”

“你说过,当初你和‘我’的约定,是帮助我找回记忆,现在我找到了,之后要做的事,要去的地方,都不适合你,所以,现在是分开的最好时机。”

他不能……让这个人继续影响他。

任令曦并没有马上反驳他,因为她自己也知道,贺云朝说的是事实。

她不可能一直和他同行,她有她的责任和原则,除非她不打算做调查官,决意要跟着他浪迹天涯了,不然,路途总有终点。

是啊,她不会为了虚妄的浪漫放弃自己的人生。

“好啊。”她说。

贺云朝不自觉侧过身望向她,他就是想知道,此刻的令曦,是什幺样的表情说出的“好”。

她大半个身子浸没在水中,只露出圆润双肩以上的身体,月光从云后探头,波光粼粼的光色映在她的面颊,那双黑瞳里的光也随着水波荡漾,柔美,沉静,仿若月下神祇,美好得令人屏息。

明艳的眉眼扬起一抹弧度,“反正你现在也不记得我,确实是分开最好的时机。”

贺云朝低下头,想说的话终归还是吞回喉咙,神色淡泊。

“快点洗吧,小心着凉。”

他思绪混乱,但至少意志坚定,并没有收回自己话。

直到他回过神,耳边的水声已经消失了。

“令曦?”

湖面带着一点涟漪,可是那里什幺都没有。

贺云朝又镇定地喊了几声她的名字。

依旧无人回应。

原本淡然的神情终于显现一丝溃塌的裂痕,一双眼怔怔四顾,再度确定目之所及没有自己的目标后,贺云朝想也不想跃入湖中。

咕噜噜的湖水灌入耳中,冰凉的液体似乎也很快让他心底生凉。

职业要求,贺云朝的泳技自然不可能差,一个顶级Alpha的肺活量至少足以让他在水下憋气十五分钟,然而湖边这幺浅的水深,他当然不可能盲目栽进湖心乱找,所以顺着她刚才所在的方向游去摸索了没几分钟,他便浮上来巡睃她的踪迹。

“令曦——任令曦——”

可是浮上来不过三秒,他稍稍扫了一遍湖面,便又火急火燎钻回水中。

贺云朝根本顾不得浸水的伤口,在水中搜寻她的踪迹,又是几分钟过去,他再次浮上水面呼喊,却在这一次终于看到了距离自己十米开外的她。

她浮在湖中拨动水面,视线交汇的瞬间,她察觉了他的狼狈,“云朝?”

贺云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

面无表情的脸孔再次松动,他终于放开了呼吸。

他想也不想飞快游向她,几乎是冲撞,一把将她带进怀里,两个人还在水中滑了一段距离。

他没有说话,将她抱得死紧,几乎要勒得她透不过气。

先开口的反而是她。

“我就潜下去几秒,上来你怎幺就不见了?”刚才装得潇洒,其实心里堵得慌,她就想放松下,适应了水温之后,干脆潜下去进去更舒服些,“……我还游下去找你。”

贺云朝抱着她在发抖。

不是因为冷意,他就是控制不住,紧紧拢住她颤抖不止。

他没有办法形容刚才感受到要失去她那一瞬的恐惧。

不,有办法。

和父亲去世时一样,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甚至怀疑起,前一秒还在水中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只不过是自己营造出来的一个幻觉,从一开始她就不存在,如果不是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找她上面,他可能根本维持不了现在的状态。

眼前贺云朝表达恐惧的方式太内敛,他只是什幺都不说,放任自己呼吸乱序。

只有紧抱的力道揭露他的惶恐。

任令曦定了定神,“我没事,云朝。”

隐约猜到贺云朝刚才发生了什幺,环抱他的任令曦擡起头,故意找个理由调侃他想要缓解下他的紧绷,“说好的分开呢,你抱这幺紧。”

贺云朝如梦初醒,小心松开她。

两个人一高一低,半浮半站在湖水里。

任令曦偏过头,伸手抹去他湿漉漉滴落在长睫的水珠。

“伤口浸水了,傻瓜。”

他没有对那个亲昵的称谓有意见。

“……现在没有了。”他沙哑道。

贺云朝比她高许多,此刻站在水里,她只露个肩头,贺云朝则大半个胸膛都在水面上,之前他的伤主要在上半身,是以确实此刻伤口都如他所说脱离了水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紧紧锁着她,目光灼灼如火。

烈火燎原,她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

“我最后洗一分钟我们就走。”她连忙收回目光,往后游了几步,洗去身上的燥热。

靠他太近就会更热。

明知这个人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对她满心渴望的贺云朝,双向标记的吸引却抗拒不了。

而且,忘的是他,不是她。

“你先上去,伤口——”

“我等你。”他说。

“我水性很好的,听话。”

贺云朝摇了摇头,“不要。”

任令曦和他四目相对僵持了半天,他纹丝不动。

“算了,不洗了。”

令曦朝他游过来,直起身的那一刻如瀑的长发随水流垂肩而落。

她仰头盯了贺云朝两秒。

因为贺云朝无意识地伸手拂开她肩颈的湿发。

“我刚才呛水了。”她突然说。

“嗯?”他不明所以。

“可能需要,”任令曦擡手摸摸喉咙,撒着光明正大的谎——

“人工呼吸?”

贺云朝微微错愕,下一秒淡淡扬起了唇梢。

“窒息才需要人工呼吸。”

“所以呢?”

她问得坦荡荡。

“专业点——”

他说得轻描淡写。

“至少先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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