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规模的干谒和行卷热潮接踵而至。有人直接开门迎客,有人宴饮达旦,还有人摆出了专用于收集贡生作品的花瓶,不到日中便被塞得满满当当。就连清闲时,人们在茶馆里大摆龙门阵,聊得最起劲儿的,也是谁递了拜帖,谁得了接见,谁又讨得了哪位大人物的看好。
麻纸上写着一串名字,后面补充了籍贯、官职、履历等内容。程俭一一读下来,还算顺眼的就打个勾。作为他行卷的候选目标,划来划去,最后竟没剩下几个,迫得他不得不去参考那个标准答案。
程俭知道她会乐意的。但不久之前,他才断然回绝了她。
难道,真是被她魇住了?
他的目光扫向书案的另一隅,零乱散落着数十张“叶子”。这是他预备带到晒书宴的书籍,不过,须得额外加一个备注:未完成版。
折桂阁重开两年有余,已是科考中一个不容小觑的庄家。由它推荐的贡生,录取率高不说,考中后在朝中的晋升速度也十分可观,倒是把传统上更占优势的国子监比了下去。即使一考不中,特别出色者,也有机会被留用为“桂阁待诏”,参与编书、藏书等工作,以备皇家顾问。
因了这些好处,向公主投递的诗文如雪片一般飞来。晒书宴这样的机会更是难得,许多人铆足了劲儿,就等着面见时一展风采,让那位传说中高不可攀的殿下为自己倾倒。
能再见到她,程俭当然是高兴的。可一想到如此多的人都等着见她,他又有些不痛快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收拾好芜杂的心思,重新在书案前坐下,继续装订那本他自编自写的书册。
不做她的幕僚,他应该还是能为她派上些用场。
玉佛奴乖顺地蜷在他脚边,迷迷糊糊的瞌睡一打,几天就这幺晃过去了。
绵延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在旬日时,终于肯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探头,给京城镀上蜂蜜般的暖色,涤尽了先前的沉闷。
一早,悬着玉銮铃的马车便奉公主之命,穿梭于步虚宫与京城各处,接送受邀参加晒书宴的贡生。程俭放下车上帘子,打算补一补昨晚通宵后欠的瞌睡,突然钻上来一个蓝袍的青年。乍暖还寒时候,他却穿得单薄,挨着了锡炉,微耸的肩膀才舒展开来。
青年紧紧抱着一本书,骨头的关节都冻红了,仍不肯撒手。他身形修长、眉目英挺,以燕赵的慷慨之气作底,辅以儒生的文雅,称得上是个美男子。只是看他人高马大的,偏护着一本巴掌小书,很有些反差效果。
程俭见他坐得局促,主动搭话道:“阁下要不要与我换换位置?这锡炉实在生得旺,我正热得冒汗呢。”
青年向他投来感激的一眼:“多谢…?”
“我姓程,单名一个俭字。”
青年把书本安置好,这才对程俭腼腆道:“在下姓杜,名凡。”
程俭记性好,耳熟他的名字。回想了一番,出言询问:“杜兄可是幽州人士?”
杜凡瞪着眼,惊讶地看向他:“程兄,如何得知?”
“有幸在长公主编撰的《留桂集》上,拜读过杜兄的文章。行文雄峻高妙、气势磅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杜凡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谬、谬赞了。”
光读文章,还以为背后的笔者是个豪放的大汉,不想个性却是如此内敛。程俭欣赏他的文字,连带着对本人也心生几分好感——哪怕杜凡会成为有力的竞争对手之一。
座位下颠簸的道路渐渐平滑,马车驶进了宫城。杜凡忍不住掀了帘子,探头朝外张望。其实,步虚宫不过是一幢边缘的建筑,但它的富丽辉煌,足以让人遐想整座大魏宫城的盛景。
程俭被人扶下了马车,擡头仰视着斜飞入云的庑顶。宫墙深深深几许,帘幕无重数。这便是元漱秋自小居住的地方幺?
大魏尚火德,多用朱墙碧瓦。步虚宫则为了烘托那传说中有一千株之数的桂花,通体漆绘成明黄色。时值冬季,树上不见花,只余苍青带残雪的叶。它们交织掩映着居中的宫室主体,人在其中游,不似来到了一处居所,倒像漫步于一方巨大的林苑。
杜凡赞叹道:“真惊人啊。”
较之于那份梦幻,现实中的步虚宫美则美矣,更多是种人造的华贵。程俭说不清楚,这究竟让他失望,还是让他多少松了一口气。
晒书宴就设在主殿前面,左右分置几排长龙席,一边陈列从折桂阁中运送来的藏书,一边陈列果茶点心,供与宴者随时取用。除了近百名举子,还邀请了不少馆职文人。大家或谈笑,或观玩,不分等级身份,气氛是难得的融洽。
杜凡先被满桌的籍册吸引了视线。折桂阁本身,相当于官方的藏书楼,自然有许多不世出的珍品。为了今日的宴会,更是开厨发匣鸣锁鱼,上至经传子史,下至小说杂技,无所不晒。
“竟连戴嵩的《斗牛图》都有…”杜凡盯着席上一幅卷轴,激动得颧骨都飞红了:“今日只为这幅图,我就不算白来一趟。”
这位杜凡兄,确是有些痴气在身上的。旁人谁不是忙着交际,只有他,真把晒书宴当作晒书了。
程俭看了看那幅卷轴,不免微笑道:“我虽不懂画,但光说画牛,这幅确实画得生动。一般的画家,看了这个‘斗’字,总喜欢想当然画成尾巴高翘的样子。其实真正斗起来,牛尾巴都是战战夹在两股间的。”
“甘罗说你是村夫,真的不是骗我。”
一袭素白绢衣的辛茉冷不丁冒了出来,精致的小脸上面无表情,放佛被寒冰冻住了一般。
程俭腹诽道:这难得的大晴天,也不怕把你晒化了。
嘴角仍是挂着客套的笑容:“程某还不敢冒犯了‘村夫’这个名号。虽在家中开辟了一块菜地,但程某的主业还是学生,比不上那些真正辛苦耕作的人。”
辛茉冷冷地横他一眼,转头对他身旁的杜凡致意:“殿下一直想亲自见您,只是苦于没有机缘。招待不周处,还请先生见谅。”
这回轮到程俭讶异了。杜凡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三四岁,这样年轻,便能被人尊称先生了?
话说回来,对他和对杜凡,态度差得也太多了吧?
杜凡连忙向辛茉回礼:“辛待诏,言重。杜凡,微末之驱,幸得公主赏识,不敢托大。”
辛茉又横了程俭一眼,比之前更缺乏温度了。不是,他几个意思?
白衣少年摆明了不想搭理程俭,接着与杜凡说话:“殿下让我转告您,过会儿献书时,她会把您安排在第一个。”
杜凡显然紧张了:“这…”
不外乎他会犹豫。若说晒书宴还只是一个供举子社交的名目,献书则是今日真正的重头戏。公主深居简出,寻常举子几乎不可能见到。但借着献书,却能直接与她交谈。
经过数日的行卷,公主那里,已初步有了一份意向的名单。哪位被点名,哪位被先点名,都可以视作折桂阁对外释放的信号。
甚至连她接受了谁的献书,都会被解读出这样那样的意思。
程俭不由得想,在必要的场合中,她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唯独不是她自己。
辛茉还在劝说杜凡,却听一声铜锣脆响,喧闹的人群尽皆停下了活动,向北面而立,垂首抚胸,恭敬等着长公主的仪仗入席。
好奇心再旺盛的贡生,也不敢趁机窥伺。天家威仪、君臣之别,便在此刻显出来了。
随着公主在宝帐中坐定,旌旗、华盖、雉尾扇呈对称状摆开,她优雅地擡了擡手,帐外的侍女代为唱到:“免礼。”
描金纱幔垂下,隔绝了公主尊贵的面容。她俯视着众人,宛如神话中的三足金乌,光环集于一身,耀眼而夺目。
程俭有些恍惚。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和素商…还有那个抱着手臂、蹲在雪地里发呆的女郎重合在一处。
当她不再需要他时,连擡头看一看她是否安好,都要先请求她的同意。
纱幔如蝉翅般轻薄。然而,这是迄今为止,他离她最遥不可及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