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怪气

闻言,傅祈年不动声色,将商蔺姜那碗燕窝推远,商蔺姜配合掩嘴,先咳一声,再笑道:“看来今日是没有口福了。”

傅祈年的动作温吞,满满当当的燕窝一滴未撒出来。

“傅夫人这几日都要紧着口了。”另一位身着紫衣的妇人笑着说道,“前些时候一时忘了自己吃了药,晚间吃了碗燕窝,半夜里头晕脑疼,还以为唐僧给我下了紧箍咒呢。”

傅祈年似笑非笑,先商蔺姜一步做声:“那伺候夫人的姑娘是有些马虎了。”

明眼人晓得傅祈年想止这个话题,可总有不好安好心人要提起来,话一说出,桌上气氛略僵,紫衣妇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何宝卿从容淡定喝了一口花茶,对着紫衣妇人笑道:“我且说官婢不如私婢好,你倒是善良,偏要用官婢。私婢家世不好,但胜在清白,赶明儿从我这儿挑个姑娘去吧。”

“诶,那我在此先多谢老夫人了。”紫衣妇人低眉作了一礼。

商蔺姜听着他们暗里夹枪带棍的话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所谓的官婢,皆由罪官叛臣之子女所充当,这些子女,大多此前过的都是好日子,沦为奴,骨子里还是高傲的,服侍人并不上心。傅祈年那番话,不管有意无意,都让萧家丢了些脸皮,何宝卿委婉说一句,既给了紫衣妇人一个台阶,让萧家保存了颜面,同时也在嘲讽商蔺姜的母家不清白。

商蔺姜的舅舅是个罪官,母家有罪官一人,那她的身世便是不清不白的了。

傅祈年一下便听出何宝卿的话中意,正想开口说两句,口角才开,便被商蔺姜按住了手腕。

商蔺姜自也听得出来,只是在这种场合里争论,最后传出去该说傅祈年不尊老了,她面呈笑意,喝起手边的花茶:“这花茶里头加了决明子,决明子味道苦涩,我自幼便不爱,但这花茶里加了桂花和枸杞,使其苦涩减淡八分吃起来反而觉得甘香,调配的好,这花茶也成香茶,日后还是不做一笔抹倒之事了。”

说完,嘴角旁的笑痕加深,满满饮净杯中茶。

你话里有话,我话里也藏阄,总之不说开,脸皮就不会撕破。

何宝卿听懂了话意,笑了笑,未接她的话,反而若有所思说起别的事情来:“你的模样生得像你外祖母,嘴皮子也有你外祖父一半伶俐,能说会道的。”

闻言,商蔺姜不由一愣,何宝卿竟认识她的外祖父母?可她不曾听他们提起过。

外祖父顾无榷是生前是一个日本馆的通事官生,外祖母陈香只是一名西番馆的译字官生之女,家世并不显赫,平日里多与番人打交道,当时舅舅顾筠出事时连个门路都找不到,按理来说不应当会与这些豪门权贵相识才是。

“且说……”何宝卿还想说什幺,却被一声哐啷声响给岔断了。

傅祈年不慌不忙打翻手边的茶杯。

何宝卿识趣,暂且揭过这个话题,转头和一旁伺候的姑娘说:“去问问,怎幺还没上菜。”

厢间内有一条半敞的廊道,低头可看清半条街景,商蔺姜想着方才的事儿如坐针毡,香喷喷的菜端上来了也没什幺胃口可言。

在她十岁那年顾筠因贪污被人举发,锦衣卫审讯之后确有其事,于是顾筠落入牢狱。

那时正是寒冬之时,吃不饱穿不暖还受了酷刑,在牢狱中呆了不到两个月便病死了。

商蔺姜不相信顾筠会做出贪污之事。

顾筠虽只是一名日本馆的通事官生,但因履历清白,能力突出,通多国语言,受礼部大力举荐,多次随使节前往日本、朝鲜等地,在译文事上从不出错,与那些拿钱不做事,和小吏相互勾结的冗员不同。

再说就算真的贪污,怎的只有他一人出事?馆里的官生,十有八人手里都不干净,且不过三十来岁就因病而死,怎幺想都奇怪。

商蔺姜原本是与当今的礼部郎中陆承渊成婚,四夷馆属鸿胪寺,鸿胪寺又由礼部管理,有个夫君在礼部当职,多少能查出些什幺,而且陆承渊也与她保证过,会替她查清顾筠一事。

陆承渊与她青梅竹马,自幼便定了婚约,当初顾筠出事儿后陆家担心娶个娘家不清白的人进门,会影响孩儿日后的仕途,毁婚之心萌生,却又念着顾家的恩情不敢贸然悔婚。

不过十四岁的陆承渊在得知爹娘的忧虑后,肃然道:“顾家家风严明,贪污之事真伪未可知。”

这话中之意便是说顾筠或许是被人给陷害了。

顾筠的事儿事发突然,陆父与他同在一个馆内共事多年,他的为人不说知晓十分,也知晓八分,是个勤恳清白的官生,不应会贪污那一点税钱。

但这件事情里有诈无诈,是锦衣卫说了算,定了结局的事儿尽管疑团重重,也不敢拿出来说上一句。

陆承渊不想悔婚,嘴上却说:“我与姜姐儿定婚八载,悔婚另娶,今世一展宏图,后世人说起我也是个负心汉。但若爹爹阿娘想要一时的美名,我明儿便去商家退婚。”

这话一说出,陆父陆母脸色大变,不再有悔婚的念头。

见爹娘绝了悔婚的心思,陆承渊不再提起顾筠之事,每日勤学苦练,只为日后考个好功名。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九岁那年陆承渊中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此时商蔺姜还差一年便到适婚之龄,得知未来到夫君榜上有名,自也高兴得眉眼弯弯。

除了高兴,更多的是惊喜,陆承渊竟与她保证,日后若能进内阁或是礼部,定要查清顾筠一事。

有了这个保证,商蔺姜对于这个未来的夫君也多了几分喜欢。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桩美满的婚事被傅祈年毁了以后,她不得已远离北平,想查也无从下手了。

商蔺姜闷闷不乐,傅祈年心思细腻,却也不能次次猜中她在烦恼什幺,只当她是被拘束着觉着烦躁没有胃口。

不说她烦躁,他也烦躁,想当即离开这儿到外头透透气,只是何宝卿心眼儿多,藏着掖着,还有话没有说,还走不得。

九板鸭端上来后她筷子懒动,只吃了一小块肉,傅祈年见她实在提不起兴致,瞧了一眼廊道,转头对何宝卿说:“方才夫人和我说有些不舒服,想出去走走,她今晚怕是要失陪萧老夫人了。”

说话之际,偷偷往她袖子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掂量一下,至少有六两了。

商蔺姜心情转好,没忍住扬了一下嘴角。

“许是炭火烧得太旺,心里不舒坦里。”何宝卿没挽留商蔺姜,“今日人多,在外头可得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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