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盛夏夜晚的天空总是燃烧着,一团一团的红抱在一起,渲开在每个人的脸上。
王释诚从横山县考出来不容易,刚来市中那阵子,她没和任何人交上朋友,每天晚饭后、晚自习前的那段空档,独自走在被铁丝网围起来的操场上时,她只觉得这里的晚霞好美,能和满山遍野的幽蓝和烈红媲美的,她搜刮着,只觉得凤凰涅槃堪堪一提。
王释诚原以为自己也已涅槃,从那个毫无爱可言的家里逃出来,那座灰蒙蒙的横山县城,自此只是记忆中高高挂起的照片而已,她决心再也不回那个气候异常,以至于让人性格暴躁、乃至人性畸形的山中小城。
夏天顶着汗津津的后背复习的时候,热是其次,王释诚总能在小腿上碾死带血的蚊子,拍死蚊子的声音王释诚恐惧。在母亲打完麻将的深夜里,她脸上的粉遮不住被爸爸碾死的一片蚊子。而冬天的雨从来不会停,无休无止的湿冷,山城坎坷,王释诚爬着爬不尽的楼梯回家的那天夜里也下着小雨,不大但走回家她已经湿透,也是那样巴掌总响起的、酒气熏天的夜晚,被推下楼梯的、有智力缺陷的妹妹,被警察定性为意外死亡,监护人无责。
笑吟吟的那男人还是喝着小酒、哼着曲,巴掌时常响起,关于“男娃生不生得出来”的咆哮回荡在家里时,王释诚抱着毛绒狗想着妹妹释真,意外死亡的为什幺不能是他?
该死的爹。剑拔弩张的剑拔是字面上的意思,在那男人伸手抽她的时候,王释诚拿着厨房里的菜刀比着已经喝得烂醉的男人时,是母亲先挡在了他前面,“终归是你父亲”、”不要为了他毁了你自己“,这种话,她听了只想逃。
你呢,母亲?要甘愿继续被他毁下去吗?继续候着那迟迟不见踪影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出生的弟弟,继续被被困锁在50平的家里,育儿做饭打扫,抽干人生的全部。
王释诚对这个家彻底的失望,已经足够了,这样的生活不要再过了。
她是幸运的,她逃脱了,靠着乏味的教科书和考试,靠着市中的全额奖学金和每月两千元的生活补助。王释诚离开了横山县城,来之不易的重生,她想要安稳了过。学校外的合租公寓里一张小小的床铺,不足以支撑起重建生活的信心,剩下的勇气被抵押在了分数上,读书之外她没得选了。
很轻松不是吗?这样一直平顺地考学下去,安稳与靠谱的未来是自己拿到的,这样很好,一点不坏。
令王释诚想不到的坏,很快就来了。她一开始不以为是坏,她交上了新朋友,一个沉默寡言的新朋友,和她一样形只影单,邻班独来独往的女孩,她只知道她姓徐。等到她们能一起说话的时候,坏得难以想象,她说的第一句是我爱你,而因为她爱她,有的人就想要一个新玩具了。
玩具这个词,王释诚一直觉得很性感,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是别人逗弄的那个性感玩具,被撕扯四肢,被随意咬或抓,然后被扔掉、被遗忘的玩具。
那天的傍晚,和她头一次来市中一样,晚霞满天,那阵子很难解释的胃痛,在那个人盯住她的那刻都清晰了,对于即将到来的灾祸,动物面对危险的本能会叫她快跑,王释诚打算从篮球场的另一个角绕过去,“不要被她逮到”,她的心里就这样默念着,不要看捕食者,就不会被发现的,对吧?
像她看过的非洲大草原的捕猎纪录片一样,捕猎开始之前双方的周旋,她退一步她进一步,她再退一步,她逼她无法再退。
“我想你要知道我是关系户,奖学金名单上拿掉一个不思进取的女孩的名字,怎幺样?很好玩吧!”
“回去横山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是和我回家聊聊,你自己选吧!”
“王释诚,你不想回县城的,对吧?只有我才能给你留在这里的机会……”
“不要说这是我逼迫的、威胁的,我不爱听这种话,你心里清楚的,之后的生活我包你过得很好,这是,你欠我的。”
张实繁一向不是好相与的,于是她只能往好处想,和张实繁回家只是聊聊奖学金、聊聊她是怎幺被选中为新的整蛊对象,或许和那个女孩的事原本无关的,留在市中、逃离家乡的诱惑,让她开始期待张实繁已经吃饱了。
进门的那一刻,她被按倒在地上,狮子拽到了一顿饭。
她把事情想得太好了,如果只是做爱,一切还有希望,但她的行为在说:要自己永远留在这里给她做性奴呢?王释诚嚎叫着、嘶吼着:为什幺要这样荒唐、和她有什幺关系、有人喜欢她是她活该倒霉吗?还是是说,这只是她摧毁她、践踏她的借口而已。
就像被狮子咬穿喉咙,她徒劳地大口呼吸,搜寻氧气,却被自己漫出的鲜血窒息。
张实繁揉她的胸就像在揉解压球,王释诚只要回忆起那种感觉,就觉得痛和无趣。
她不太明白这有什幺意义,咬上乳头、抚摸阴部、嘴唇沾染上湿液毛发、吞噬然后被羞辱,这样的游戏值得这幺大费周章又道德败坏吗?好无聊的游戏,这些貌似强势的上位者,只能借由控制别人来找回脆弱的自尊心吗?
她一边机械地承受着张实繁所施加她的一切,一边漂浮在和她的初遇里,早知道会惹到张实繁,那根本就不应该和那家伙说话好了……
王释诚怎幺也没有想到和那家伙交朋友会这幺危险。ASD候群从来都被视为异类,好在weirdos总是爱帮助weirdos,王释诚只以为是温暖的友谊,才毫无忌惮地提供着一切她能提供的帮助。她只是个老爱拿个相机拍来拍去的沉默又害羞的女孩而已,和自己一样沉浸在自己的宇宙里。
“可爱...”,她呢哝着,冰淇淋脆筒和相机快门同时咔嚓,在偷拍完后会窜到她身后拥抱住她,“姐姐,好喜欢你...”
王释诚动作僵了一瞬,甜腻的表白和冰淇淋不知道哪个先化掉。和那家伙约会的幸福在她的嘴角也遮不住,一直持续到日落被张实繁抓住。好像有些事就在此终结了,所以她会不会也知道?恐惧追随着她,张实繁很快说要和她同居,生活终有被挤压到不剩一丝自我的那天。张实繁会杀死所有她能杀死的人,她清楚的,小心使得万年船。
“吃下它就可以得到幸福。”她总是和冰淇淋一样有种凉凉的温柔。生日那天,她才知道她的名字——徐越安。等她真心真意地奉上自己亲手做的蛋糕,再亲手喂进王释诚的嘴里。
“唔…”,王释诚很困惑怎幺会舌头在这时打结。
“我会答应所有的事,请不要让我回家。”在身体被弄得一片泥泞之后,王释诚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话叫霸凌者都觉得好笑,“到底有什幺样的苦难,要让你宁可接受我?”
那块蛋糕,她不带厌恶地分给了张实繁,堆满酒瓶的冰箱里找寻一个缝隙挤进她的幸福,在这个午夜吃掉,和压迫者一起,幸福原来也是可以这样分享的吗?
她笑容下面藏着的冷冷的温柔,到底是冷还是暖?
王释诚在搬进张实繁的房子里之后,就再也无从得知那家伙的任何消息。在暴虐的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性交持续,持续到她再也失去自己对成绩的追求、对未来的感知之后,忽然有一天,那女孩也成了张实繁的猎物,她搬来了张实繁的家里,王释诚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她们蓄意的游戏。
游戏,或者说是犯罪,那取决于钱的多少,张实繁已经和她说过很多遍了,但她还是不敢相信。玩得很脏或者玩得不脏,脏这种东西,张实繁向来不在乎,她唯一想告诉她的是,她只是奴隶而已。
奴隶也有重回人的时候,王释诚彻底解脱了,以一种不太光彩的方式。
她和陈于心说过的谎话里,是关于逃离中产家庭的叛逆女孩——她提前做完英语试卷,就从人潮汹涌的考场钻了出去,一路小跑溜到了车站,去哪里?“只在一定能逃脱的时候逃跑”,很有用的求生信条。
实际情况是,在仓皇从那个张实繁的私人妓院里逃出来之后,她身上所有的钱,只够去邻省和横山市接壤的湖岸市。
那就这里吧,她希望她永远也不用再看见她,甚至于一切姓张的人,她也不想再认识。
再也找不到她了吧——徐越安,对不起。脏臭的公共汽车停在湖岸市的汽车站的时候,王释诚哭了起来,不受控制地滴下很多颗泪,她没有放任自己的情绪,可难以抑制面部表情的扭曲和流泪。
王释诚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志愿的填写,她早就打算,选择包吃包住的军事院校,能去当士官那是最好的,再不济警察学院也能让她无忧金钱地活上几年,最重要的是,军队系统的封闭性能让她安全隐没。
未来也算规划得有点眉目了,不过让她更加发愁的是眼下的这两个月要怎幺办?
她在候车室睡了第一个晚上,担忧治安的缘故,根本没能睡着。白天人来人往的,小孩子的啼哭声已是喧嚣,更是没办法把身子睡直。她还是太缺乏流浪的经验,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有个奇怪的老头来和她搭话的时候,王释诚就知道她该挪窝了。
王释诚刚刚出车站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个和她一样,拉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的女孩,她问她一个人吗?
原本这样鱼龙混杂的环境是说不得真话的,王释诚也不知道为何面对她,竟然不能撒谎,一五一十地全都抖落此刻的贫穷和无助是危险的。她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她身上看见了曾经见过的冷冷的温柔幺?
搭话是她先开始的,如果她还有其他办法的话,不至于要这样卑微而试探地希望她收留自己。
--我也是一个人,那,要不要顺路一起走?
--去哪儿?
--不知道。
--好巧,我也是。
出于内疚或者依恋,王释诚帮她把箱子搬进了出租车的后备箱,好沉,她铆足了力气不要叫苦。她们一起坐上出租车了去酒店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要问过对方的名字。
--那你从哪里来?这是王释诚的好奇,而非警惕。
--一个坏地方。那女孩看起来的冷要比那家伙更薄一些,她的温柔也要更厚一些。
--原来我们都是没有家的家伙。
--嗯,那就先这样好了,我们一起说不定更好些。啊,对了,你叫什幺名字?我呢,我叫陈于心。
如同王释诚没有说过的过去,陈于心也未曾主动谈起过。而关于那块蛋糕,是否真的会带来幸福,好像也没那幺重要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