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审判者不能开枪,染血的法典将玷污公正和荣耀。

陈承平最近有点忙,因为旅里来了个大政策,要给行动部门涨工资了。

要说这事儿也不该他一个旅副参谋长操心,但政策落在行动部门头上,都是他拨拉出来的小兔崽子,肯定要挂个眼睛,不能让他们吃亏了。

说起来,行动部门的工资还是很可观的,加一份战时补贴,算年薪的话,放一线城市都能过得很滋润。但这点差值弥补不了队伍全军官的弊端:光不痛不痒发点钱,衔儿升不上去,谁乐意一直留在这儿,去普通部队当体能尖子不比这里过得光鲜?

在和平年代,不给实打实的好处,一味叫付出叫牺牲叫光荣简直属于诈骗。

淬锋这地儿待遇好,自在,领导不傻逼,说来也算个神仙单位。但年轻时候可以只凭自己一腔热血,等稍微大几岁,成家立业了,还能拦着人家去别的地方进步吗?

他届届选拔那幺费心,就是因为他不是要为淬锋挑工具,而是要挑能交付后背的兄弟。

兄弟不能相聚片刻就四散天涯。

结果折腾小半个月,楚循拍了份文件在他桌子上,说这事儿泡汤了。

一听原因,陈承平都懒得再掰扯,又是那套编制有问题的僵化说辞。他也不为难楚循,抱怨两句就送了客,只是当晚憋不住一肚子委屈,脱了外套就下去折腾小兔崽子们了。

真不是想看老婆,真的。

但她往自己跟前冲,自己也没办法是不是?

“最近忙什幺呢,聂郁说你半月没见着人影了,”宁昭同小跑过来,声音压得挺低,“看着心情也不好。”

陈承平确实心情不好,都不太想理她:“还跟我这儿磨蹭,自个儿账上还有几分心里没数?”

“老子过不了,你们就等着天天综合楼学习最新精神吧,”她一边乐一边恶狠狠地威胁,“我现在觉得坐办公室写材料也挺舒服的。”

她账上分其实不算少,虽然入账不多,但不怎幺扣,加加减减还能排个前十。

陈承平也挺乐,前后看了一遍,没发现人,一把把她扛起来往山里走。宁昭同惊得轻叫一声,用力拍他的背,怒道:“干嘛呢!”

他直接往对讲机里说了两句,意思是有点儿活要宁干事帮忙干,借用俩小时,让他们帮自己擦擦屁股。她有点无奈,让他把自己放下来,再轻巧一跃跳上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啥事儿啊,看你那幺郁闷。”

“不想提了,你别问,”他糊弄了一句,往她屁股上揉了两把,“嚯,那幺结实,练得挺狠啊。”

她笑个不停,轻轻踹了他两脚:“别摸了,再摸要湿了。”

“……”

他妈的,他们到底都教了他老婆什幺东西?

他其实也有心讨个便宜,但第三个月周周大训,明天是体能拉练,他还真不好意思折腾她。过了两句嘴瘾,让她啃了两口,他乐呵呵地问起来:“现在综合射击能拿几分啊?”

“……你能不能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大为不满,“不准管杀不管埋,你都捅咕我了,你得教教我。”

“行啊,你要怎幺教,我再给你念念狙击手册?”

“老子比你背得熟!”她哼笑一声,放开双手去用力揉了揉他的脸,“聂郁跟我说了好多你以前的辉煌过往。”

他顿时得意,又当即不满:“你怎幺天天跟那小子混在一起?”

“暗恋他啊,”她挑眉,笑里有点狡黠意味,“聂哥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枪法还那幺出色,谁不喜欢他?”

“……大晚上的找揍来了是吧?”他笑骂一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这下有点用力,   “要我教你,你得先告诉我,你之前是不是遇到过什幺事儿。”

宁昭同愣了一下。

“你这不是技术问题,是心里过不去,”陈承平直接挑明了,“啥时候开过枪?”

“……我说上辈子你信不信?”

“信啊,上辈子咱俩啥关系?”

“你是我救命恩人,然后我以身相许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闺女管你叫爹,你把她宠得没轻没重的。”

他觉得这发展合理:“闺女好,臭小子不行。”

她佯作不满:“你怎幺都不问问你怎幺救命之恩的?”

“我救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个以身相许的多正常,”他嘿嘿一声,突然发现什幺,啧了一声,“怎幺真走到射击场了。”

“这是天命所向,”她拍他一下,跳下来,“快点,给我开个后门,好好教教我。”

陈承平在这些方面是真的很敏锐,宁昭同趴在狙位里,心里默默算着修正,熟悉的感觉又上来了。

血红色,晕眩,吼叫,不知去处的惊惶。

“GO。”

一个音节,她轻轻扣动了扳机。

砰。

陈承平看了一眼数据,眉毛立马就皱起来了,没急着说:“继续。”

砰,砰,砰。

开了十枪,别说没有十环的,上靶的都没超过一半。陈承平拿着终端频繁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声音,听得她又气又好笑,把上半身压在他腿上,黏黏糊糊地撒了句娇:“我不行,教教我。”

陈承平想吐槽她,精准射击这个水平总评还能有及格分,铁定是聂郁姜疏横放水了。但一低头看见她眼底压着沉沉的疲惫,他摸了下她的脑袋,有点难受起来。

嘴还是想坏的,想说她这幺辛苦是自找的,可是心软得不像话,只能掐了自个儿一把。

这丫头哪哪儿都好,就是心里爱藏事儿。

要说这第三周期过一半了,谁能留下来大家心里都差不多有数了,每天也就是翻来覆去地琢磨这几颗种子,结果心研所那边硬是没发现她这儿还有那幺大一个坎过不去。

“睡会儿?”他跟她商量,“昨天中午回来,开了一下午的会,凌晨四点就被薅起来了。是这样吧?挺折腾的,困吧?”

“困,但是想跟你待着,”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夜色里显得特别亮,“好久没见到你了,好想你。”

他不是太信,她忙成这样还能有脑子想他?

“真的假的。”

她直接擡身亲了他一口,蜻蜓点水一样,而后笑弯了眼睛:“当然是真的,怎幺可以怀疑我,趴掩体里没事儿的时候净想你了。”

“哦,完事儿自己打不中是我的原因。”

“这可是你自己脑补的啊,出现问题我一向反求诸己。”

“啥猪鸡?”

“……算了,我的错,”她比了个告饶的手势,往他怀里趴得深了一点,“衣服没洗,不许嫌弃我。”

他乐,摩挲了一下脸上那个被吻过的地方:“没事儿,我也没洗。”

她一下子直起身,把他踹到一边去:“懒狗,没训练还不换衣服。”

他直接拽着她的脚踝把人搂过来,作训服棱角不少,硌得他不太舒服,干脆用力往里掖了掖:“真不睡啊,这后门儿可不是什幺时候都能开的。”

“这儿睡啊?”

“我带你回宿舍你敢吗?”

“不敢,”她摇了头,“但是怕虫子。”

“矫情,训练的时候没见你怕虫子。”

“怕寄生虫,钩虫病,野外乱坐本来就有风险……”她慢吞吞地念叨,声音听着已经不太清楚了,“对着你矫情一会儿,别嫌弃我……”

尾音黏黏糊糊地吞进去,听得他一颗老心扑通扑通的,脸上都有点烫。

他揽着她躺平,看着天上银河横贯,心说这就是恋爱的滋味吗?

她这一觉应该睡得不怎幺踏实,陈承平半梦半醒里听见她在说梦话,之前也知道她这毛病,她睡得不好梦话就会一句接一句的。

等天边曙色蔓延上来,他困倦地掀开眼睛,蓦地听见一声含糊的呼名,还带着隐约的哭腔。

“承平……”

他愣了一下,这下彻底清醒了,凑到胸前去,拍着她的背小声哄道:“宝贝儿?”

她收紧了手指,哭得满脸是泪:“承平、承平……”

“我在这儿呢宝贝儿,别哭了,睁眼看看,我在这儿呢……”

一声一声,叫得他心尖儿都揪起来了。

他不知道她到底梦到了什幺可怕的事,又因为她梦里还惦念自己,心有点热。

终于,她抽泣着睁开了眼睛,眼底盈满天边的朝霞,让他撞见一种难以形容的瑰丽绝伦。

晒黑的脸,秾丽的眉,晶莹剔透的眼睛,一方流绮天地。

他几乎被这一幕镇住了,捧着她的脸一时不敢妄动,而她反应过来,吸了一下鼻子,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

跟猫似的,惹他心里也是毛茸茸的,下意识放缓了声线:“梦见什幺了?”

她不肯说,摇摇头,贴到他脸颊边上,小声道:“喜欢你。”

这丫头怎幺就那幺招人疼呢。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搂住她的腰把她掀起来,想要去亲她。她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用力把他推开,怒道:“没刷牙!”

他才懒得管那幺多:“老子不嫌弃你。”

“我嫌弃你、唔……”没力气反抗了,只能给出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不许、唔,有味儿……”

几个深吻,她浑身上下都软了,躺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眼前是草上的天。他翻到一边去,仔仔细细地从她的屁股摸到腰,看见她平躺时没什幺起伏的上身线条,觉得后勤这批运动内衣承托性有点太牛逼了。

太阳又升上来了一点,朝霞满天。

“要下雨,”她道,把小腿压在他的小腿上,“那地方环境跟咱们这儿挺像的。”

那地方。

他听出端倪,没有惊动她的回忆。

“依着山修建的房子,植被特别茂密,湿度很高气温也高,跟热带雨林似的。一伙人从外面包过来,我们不熟悉路,看他们火力也不强,干脆在那里据守下来。”

他问:“在哪里?”

她没回答:“我们就两个人,把手雷扔光以后,到顶楼躲着,找到了一把重狙。”

他不说话了。

她虽然没有说谎的理由,可这个故事有点太蹊跷了。

“人都冲上来了,没办法,只能开枪。就十几米的距离,0.50BMG,和你们那个教学视频挺像的,几大块肉搭着血雾和渣子……”她稍稍顿了一下,“说不上有什幺阴影吧,就是,条件类似的时候,会唤起一些记忆……可能会有一点影响。”

重狙打人。

他明白了,只问了一句话:“真的吗?”

“嗯。”

嗯。

他稍稍吸了一口气,想问,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

两个人绝地求生,迎着枪口冲上来的敌人,十米开外扣动扳机的重狙。

他能想象那是什幺人间地狱一样的画面。

犹豫了一会儿,他揉了揉她的脑袋,问她:“你要我劝劝你吗?”

“那不是……靠,理性,能过得去的,”她困难地组织着语言,“它在平时不会困扰我,只有在贴上腮板的时候,心里会有些异样……也不能说是负罪感,我的理性可以很好地处理这个情绪,但它像条件反射一样……”

“宁昭同。”他叫了她一声。

她颔首,看着朝光里粗糙的男人面孔。

“有个事儿,我没跟你聊过,其实除了傅东君,我也没怎幺跟其他人聊过,”他难得做了个开场,让她做好心理准备,“我以为你心里有数,咱们这地儿干的都是脏活。你别看国旗在那儿飘着飘着,楚循让你今天去弄死二十个五六岁的孩子,你能拒绝吗?”

她愣了一下。

“像你和傅东君这种,想得多,做事儿之前总得确保自己想清楚的,那你们就得承认一件事,咱们做不了好人,”他用粗粝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脸,“不管是我还是你,你见到的、在这破地儿的每一个人,哪怕是屈峰、聂郁,他们敢说自己杀的每个人都是该死的?”

她张了张嘴,明白了。

他是想说,她没有办法提前为自己射出的每一颗子弹做好辩护,因为她不是一个纯粹的、甚至激进的爱国主义者,认同她的国家让她去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正当的。

“其实现在想想,基地里大部分人都是姜疏横那种,任务完成、兄弟不死,想完这些就够了,根本没功夫去考虑任务到底合不合理,”他继续道,“但你跟傅东君就会琢磨这个,不是说什幺人道主义的,是你们站位就不一样,谁不把你们当人看就要应激。其实也没什幺不好的,宁昭同,我一直觉得你很适合做拍板的人。你有能力、也愿意去琢磨任务正不正当,道不道德,你替大家做了决定,所有人皆大欢喜——但这些东西,可能会影响你成为一个战士。”

审判者不能开枪,染血的法典将玷污公正和荣耀。

她眼里当即就蓄起泪来,因为“审判者”这个意象在此刻激烈地共鸣着心绪,那是她来到这里的任务之一。

“别哭,”他抹掉她的眼泪,“把自己当枪,子弹从你这儿射出去,但扳机是用枪的人按的。道德不道德,那不是枪能琢磨的事儿……当然,等枪是你来开的时候,你记得对枪好一点儿……我不是说你手底下那杆。”

她想哭又想笑,擡起手搂着他的脖子,埋在他肩头,让他的作训服吸干眼泪。

“现在五点半,八点有会,你啥时候回去?”他问。

“抱会儿,”她声音闷闷地回,“不许催,让我抱够本儿。”

“好,抱会儿。光抱,不聊会儿?”

“聊,”她推开他,擡起红红的眼睛,指了指他的裤裆,“怎幺是软的?”

“?”

他忍气吞声:“媳妇儿,那也不能随时随地不明不白地硬着吧?”

她扑哧一声,揣测道:“岁数到了,都不晨勃了。”

他差点被气乐了,把她搂过来朝着屁股打了两巴掌,也没敢用力:“你这是男人堆里混久了,脸皮厚了,张嘴就是荤段子?”

“什幺荤段子,我只对着你说好不好?”她不满,拱上去趴在他胸口,眨了眨眼睛,毫不掩饰恶意撒娇的目的,“终训结束我是不是就能缠着你了?他们都说你经常过来盯着,怎幺我就碰不上呢,小半月没见你了,你也不说想我……”

“我想你,我天天想你。这不是忙吗?刚忙完,这星期天天都能见你,别嫌我烦就行。”

“不嫌,”她在他下巴咬了一下,“喜欢你,看着你我就开心。”

他一脸不信:“真的假的,以前可少听你说这幺恶心的话,是不是想贿赂我?”

她一下子笑得不行,往他胸肌上锤了两拳:“少说这种屁话,开玩笑也不爱听。”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啊宝贝儿,以后别用这幺大劲儿,”他脸都拧起来了,握住她的手,“终训结束大概有半个月假期,咱当半月米虫把年假请了,找个没人的地儿躺一个月?”

她一听:“现在不疫情吗,好像哪儿都没人啊。”

“那都行,最好去个暖和点儿的地方。”

“那咱们去海南,”她拍拍他的脸,坐起来,小声威胁,“好好锻炼,本来岁数大就是硬伤,身体要跟不上我可真踹了你。”

“?”

她大笑,在他动手的前一秒一个翻滚跳到后面去,大步下山。她没有回头看,但听见他追来了,迎面的风里有清晨的花草香气,朝霞满天。

她现在有很好的身体,跳下山坡撞进最美好的日子里,好像能把天地都踩在脚下。

青春,健康,体贴的爱人。

她要好好享受这难得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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