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提前一年大学毕业,进入职场后,再次见到路起棋这个人,是在老板办公室。
他到公司,听秘书小姐在带玩笑意味说,那位来了,老板心情好得过于明显。
于是一开门,听见一道女声紧急刹车,可以直接对号入座。
宋明尽量让自己目不斜视,还是能眼尖地瞥见,室内一角,老板常驻休息的沙发,铺上眼生的墨绿厚绒毯,上边多了个娇小的身影。
他照常汇报,对上司百无聊赖的工作状态孰若无睹。
到中途却突然见廖希仰起脸,敲办公桌,对沙发方向打招呼,
“你坐近点。”
那头擡起一只胳膊,态度敷衍地摆了摆。
过一会儿,路起棋轻咦一声,视线从平板挪开,慢慢直起身子,犹疑又小心地打量他。
宋明平静地和她对视,问好。
廖希才慢腾腾地说,我刚还以为你俩不认识呢。
出门时,宋明透过玻璃反光,瞧见两人贴近了讲悄悄话。
路起棋说:“我和他高中成绩都比你好吧,凭什幺你做老板。”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语气中暗含怕被第三人听见的心虚。但办公室传音效果极佳,把性质类同“我和xx合砍83分”的自夸,清清楚楚送进他的耳朵。
宋明高中时没下过年级前五。
同在一个班级,路起棋在当时也算是小小的话题人物,但除开可圈可点的外貌,他对这人并没有留下特殊的印象。
他们班当时是成绩最好的班级,学风浓厚,就算谁对谁抱有好感,也不会出现特别夸张的求爱行径,但偶尔能听到男生点评班里的漂亮女生,一般不是许圆梦就是路起棋,说到后者——“长得貌似很好泡,性格貌似很好泡,然后没有然后了。”
并非全然褒扬也非全然贬低,宋明听过,更没有产生多余的想法,他忙于学习。
不如说跟廖希交集还更多些——两人最开始一起参加过竞赛培训。
廖希是名声在外的帅哥,虽然行事作风叫老师头痛,但本人不难相处,和谁都能聊个一两回合。
到毕业,有一天群里突然聊起这两人的恋情,有人说早看出这俩人不一般,也有人感慨完全想像不到,虽养眼,但不搭。
当时的宋明没预想到多年后,自己可以成为这一问题强有力的答主。
一次,宋明被廖希叫去,办公室里,有三个人围坐在茶几吃卖相很寒碜的蛋挞。
见到傅采夏也在,他顿住,咽了咽口水。
进入公司,宋明到岗的第一天,谁也不认识,是傅采夏看出他的紧张,随手从外卖袋里取一杯咖啡递给他。
他接过来,纸杯稍烫的温度传到手心,心情莫名异样。
虽然清楚知道同事之间不太能,更不应该,但好感这种事根本不受理性控制。
廖希和路起棋正在因一件小事拌嘴,很自然形成一种旁若无人的气场,傅采夏听着,眼底透出愉悦的笑意。
宋明想与她搭话,苦于找不到话头,眼前有个现成的,忙不迭拾起,
“看他俩相处真有意思。”
傅采夏说:“是,他们很般配,路小姐也很可爱。”
他心思微动,附和说:“嗯,可爱。”
他本来还想继续说点什幺,不想那头路起棋被廖希气得够呛,转而来投靠傅采夏,追溯话题,
“你们在讲什幺?”
傅采夏笑眯眯地回答:“我刚说路小姐可爱,宋助理特别认同。”
话是实话,但有点奇怪。他产生危机感,去看老板脸色。
路起棋愣住,又舔舔嘴唇,最后干巴巴地说:“好吧,有兴趣可以加入我的粉丝俱乐部了解更多。”
宋明心想,并不是。
廖希对上他的目光,说:“体谅一下,她入行之后,就受不了有男性跟她示好。”
“不包括我。”他又特地补充。
谁都听得出语气中的炫耀。
路起棋说:“问你啦?”
廖希从善如流,“谁叫我是讨好型人格。”
路起棋说:“我跟着你吃香喝辣就不说了,别人拿几个工资要忍你胡说八道。”
虽然话里带到了在场的另外两人,但宋明觉得不如不带。
“很多,不然他们早就金盆洗手了。”
这倒是无从辩驳,有理有据。
等把路起棋送出门了,廖希回到办公位,想起什幺,眼皮一擡,兴致勃勃,
“是不是要加粉丝俱乐部?我教你,手机号注册,不用钱。”
宋明面无表情地婉拒:“不用了。”
完全想像不到这两人会跟除彼此外的人对上眼,虽膈应人,但很搭。
所以当他在休息室看路起棋扔掉蛋糕,对她说的那句话,少半是出于安慰,多半是出于真心。
虽说不知道,性格,习惯,工作能力同以前如出一辙的人,精准忘记一个人的毛病是什幺机制原理。
在宋明看来,廖希失忆后的所作所为,无异于给他自己挖坑。
他按吩咐,在工作事项里添上给景家那位大小姐订花的任务,波澜不惊地想:麻烦大了。
同样的想法,在领着一群人,在草坪上翻找一枚戒指时,变得更强烈汹涌了。倒不是指寻找这一行动,得到情报足够准确,耗时十分钟。
是找到了,廖希叫他不要给自己,还给路起棋。
最后改口说:“…算了,等她脑子清醒,免得又扔一次。”
已经是动摇的表现。
宋明估摸,廖希可能不知道,路起棋把求婚戒指扔了意味什幺,不过,等他记起来就会知道,路起棋把求婚戒指扔了。
他把戒指带在身上,到最后一天上午,本想交还给路起棋,但不慎忘记,又因琐事耽搁了一会儿,驱车到门口,被拦下,才知道出了意外。
宋明原本想,只要路起棋呆在病房,总不会有事。但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返回去探望,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推开通往天台的那扇铁门时,他正好听见那声巨响。
小女孩的哭声尖锐又稚嫩,撕心裂肺,并不悦耳,宋明就在这阵哭声里,接起电话。
“我五分钟后到医院,你去找路起棋,让她别管闲事,顾珩北这种事都解决不了不如自杀。”
刚刚那道重物落地的响声,毋庸置疑是传不到五分钟车程之远的地方,但廖希说话时语速快,气息不稳,掺杂他自己感应不到的几分慌张,仿佛心中冥冥有所感应。
他又一次改口,动摇。
宋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可是路小姐死了。”
面上有冰凉的触感,渐渐变密变多,啪嗒啪嗒打在地面,从遥远的云层落下来,形成雨,形成一类自然现象。
他想到不久前,要瞒骗动机,把路起棋劝返病房,搬出要下雨的借口,在此时兑现。
可是路起棋死了。
屏幕上的时长还在计数,而沉默持久到让人质疑所见,怀疑通话是否还在继续。
顷久,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
“你叫傅采夏坐最近一班飞机回来。”
除了熟悉,有没有别的东西。
宋明靠并不通达的人情世故,平庸的感知力,和对上司靠大量工作经验累积的了解,努力地辨别。
他听见平常心心念念的名字,却无暇顾及和思考。
如同置身冰天雪地,感到彻骨的寒冷,眼前现实惨烈过一切想象,他生出悲悯的侥幸。
——如果足够好运,那祝你永远也不要记起来。
路起棋的讣告由经纪公司发布在社交平台,因被目击者口耳相传的死前善举引来热议,虽葬礼不公开举行,灵堂外,还是聚集了一小群粉丝来为其送行。
廖希没在葬礼上露面,宋明更不好独自前往,只能全身心投入工作,尽量避免闲下来,想东想西。
第五天的时候,傅采夏来到公司,神色带一点疲惫,见到宋明,勉强笑了笑。
宋明注意到她脖子上多挂了一个平安符,有些眼熟。
傅采夏注意到他的眼神,解释说:“就是遗物,我偷的。”
“路小姐之前给我发消息,提到对自驾游感兴趣,我本来想这次回来带她去。”
他心头一跳,预感到什幺,刚想开口,秘书放下电话,说可以进了。
宋明跟在后面,听见她说:“我来辞职。”
廖希打个哈欠,未见惊讶,不带一点情绪,说不允许。
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和宋明这种招聘进来的不同,像傅采夏和阿觉这类不仅在企业集团中担任职务,与组织牵扯更深的人员,基本不存在辞职就能走人的流程。
傅采夏说:“那接下来一年,我不会回来工作。”
廖希问:“就因为路起棋?”
宋明甚至没看清傅采夏是怎幺动的,桌上的文件夹直冲廖希的脸去,被避开大多,只在脸颊拉出一条印子。
惊恐抑或是其他,宋明看向傅采夏,感到心跳一下一下,响得惊人。
她看起来很是冷静,临走前,把用来伤人的文件夹归置原位,最后说:“少爷,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唯一无法挽回的事。”
大约一周的时间过去,无论怀念还是悲伤的感情,宋明感到路起棋去世的影响渐渐淡去,几乎不再能从旁人口中听闻到她的名字。
只是廖希偶尔会走神,不定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频繁到他和其他几个助理,都不约而同发觉了这一现象。
宋明克制地敲了敲桌子,又敲了敲,试图引回上司的注意。好在要在开始第三次尝试之前,廖希沿中断的话题继续讲了下去。
“关于东南亚业务的负责人——”
廖希说港城那边会派人去,不用再物色。
原本在旧负责人失联后,是由傅采夏紧急顶上,她不干了,一直没找到继任者。
“明天没什幺事吧?”
见天色差不多,廖希脱掉西装外套,连着领带扯下来。
分明刚才已经提到过,宋明回答说有个商务餐宴在邻市。
“有点印象,你到时候再提醒一次好了,下个月有纪念日,你也记得提醒我,路起棋这个人宽于待己严于待人,被揪住一次把柄她要得意半天。”
宋明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幺?”
蓝黑色领带不慎从掌心滑到地面,听到问话,廖希微微皱眉,反问他:“我刚才说什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