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镇上不曾有白事,可一些细微之处仍透露着一点——那便是青阳镇上近日死了不少人。
刚过晌午,一日里阳光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消融几分屋檐下凝成的冰凌,偶有出门晒太阳的妇孺老人也大多缄口不言,如同形态各异的雕塑沉默伫立在斑驳木门前。
不同于黄昏傍晚的驱逐与恶语相向,白日的青阳镇民更近乎是朽木,面容疲惫沉寂。
有低低的呢喃声落入耳中,似乎在自言自语,“大雪封山了…”
谢青鱼视线在这群人的面容巡视片刻,拂过枯黄发丝间一朵惨白粗布簪花,指尖点在下巴,微妙停顿几秒。
迟暮老人,垂髫小儿,年轻妇人…最多见,却唯独不见的青壮年。
初入青阳之际,她们迎面撞上的牛车拉着新寡阿柳与她亡夫的尸体,按照阿柳的年纪推算,那具尸体死时恐怕也正值壮年。
若是外乡人的身份无法从镇上居民口中撬出只言片语,那幺,风尘仆仆的可怜人呢…
她悄无声息走进一处不起眼的巷口,很快消失不见。
过了许久,街口的人都换过一茬儿了,巷口才缓缓出现一个纤瘦娇小的踌躇身影,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只见这女子面容清秀,但肤色黄白,眉眼间有几分怯懦,走几步路来也是含胸驼背的,一身粗布衣裳,外罩着件半旧的大红披风,臂弯勾着与衣裳颜色快融为一体的包袱。
她在街口止步不前,驻足许久,才鼓起勇气迈着步子上前问路,她依稀记得阿姐在信中所言,青阳镇民风淳朴,待客热情…可眼下光景似乎与阿姐所言有些出入。
“大娘可知…阿柳家住在何处?”她低头说得含糊,似乎有几分见不得人的意味。
那抱着孩童枯坐的老妪被她惊动,侧过脸默不作声打量着她,在听到后半句时,紧紧箍着怀中女童的手臂一松,低声嘱咐让那娃娃回屋玩去。
“一月前家中收到阿姐寄回的信…说是家中出了点事,我阿姐自从嫁到北境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这还是头回,我一时心急,便急忙赶来青阳,可我寻到原先的宅院却不见她人影,反倒被街坊邻居一顿打骂…”
她急急说了一大段话解释前因后果,细长的指如同它主人的心情一般纠结在一处,指尖有些泛白。
这姑娘有些不大聪明,又或是关心则乱,丢了分寸与冷静,只胡乱说个“阿柳”让人去猜,可她的脸摆在那,无端就让人知道她说的是谁,青阳镇不大,从这到山路都用不着半天,她前些日子亲身徒步丈量过。
“她男人自个把自个吊死在房梁上了。”苍老的声音冷漠得令人发颤,语调甚至没有什幺起伏,好似只是死了一只阿猫阿狗般平静,“牛车拉着尸体上了山,这些日子雪下得那幺大,应该是被困在山上了。”
话落片刻,老妪又看着她,叹息一声,道:“你和阿柳长得真像,若是有心便带着她们娘俩儿一同回中洲罢…”
“青阳镇可不太平。”
“大娘何出此言,我姐夫不是自缢…身亡幺?”她指尖压在斑驳桌面,语气茫然无措。
老妪干笑两声,混浊的瞳孔生涩转动几下,“自缢身亡不错…”
“阿武是镇上最好的屠夫,死在他刀下的牲畜几乎没半点挣扎便断了气,”她稍有停顿,枯竭的瞳孔再度滚动,一字一顿道,“…自然人也是。”
“镇上的人都在说他染上了畜生的疯病,变成了畜生,可疯病也会传染的…”
年轻女子愕然瞪大眼,还未消化老妪自顾自说的这段话,又一句令她遍体生寒的话接踵而至。
“也算太平…也许人都死了就太平了。”
她似在喃喃自语,不知说给谁听。
年轻女子闻言却往后踉跄几步,视线倏然撞上躲在木门后怯生生的女童,那两节粗布裹着的手臂如同刚抽条的树木,紧紧攀着门板,很快又躲进门缝里。
她脑中闪过老妪紧紧箍住女童的手臂的画面,是疼惜晚辈,还是在防备些什幺人…
年轻女子别过老妪,匆匆踏入雪中再度启程。
阿柳口中干的那些事,在老妪话里得到印证——阿武杀了人,还不止杀了一人,以至于孤女寡母在邻里街坊里擡不起头,处处受到排挤,甚至从原先的院子搬到人烟稀少的东边…
“死人消”的白符,一夜之间价格疯涨,店铺老板却否认邪祟作祟,反而处处提及人生来伪善,披着邪祟的皮行恶。
夜深后的“老鼠”是形容举止都怪异诡谲的人,“疯病”会传染…一只老鼠、两只老鼠…人们是捕手,若是成千上万的老鼠呢——
是围猎,是“老鼠”围剿镇上的人。
在她旁敲侧击下,得知青阳镇的异常是从一月前的冬祀节起始,只是她再问老妪未果,一时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
细细琢磨来,又是一月前,谢青鱼几乎可以断定青阳镇一事和邪修绝对脱不了干系。
只是碎屑一般杂乱无序的线索极难串联到一起,昨日她们抓到的“老鼠”也没有半点邪祟入体的症状,好似真只是染上疯症一般呓语。
疑点重重…
亟待一条“线”。
谢青鱼慢慢走在街道,视线又出现昨日那家逼仄狭窄的店铺,两片窄窄木板严丝合缝,台阶已落了厚厚的雪,可以看出店家许久未打开门了。
她抱着手肘,遥遥望过去,只见钟师妹从街道另一端走过来,面色冷然,她仪态十分端庄,即便换上不打眼的粗布袄子,依旧气质卓然,不为半点世间风雪与路人目光所动,兀自走好自己的路。
自然脚步没有半点停顿,也径直掠过她。
谢青鱼垂眸,再度睁开时,撩起裙摆追上去,两人颜色不一的裙摆相继交错在雪地漾开,她慢慢跟在身后,长指勾着一缕师妹垂在身后的乌发,不动声色缠在指节,发尾刺挠着她的掌心。
“我方才扮作那日牛车上女子阿柳的远亲,知晓了镇上发生的一些事。”
谈及正事,钟灵毓面上冷色也有了几分消融,又偏头看了眼两边萧条的街景,“回去再说,我也…有些发现。”
“好。”她目光落在钟灵毓轻颤的睫毛上,驻足几秒,才应了声短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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