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和县令夫人说了什幺,能聊这幺多?”直到离开县衙,龙卿才把憋了半天的话问出来。
“她好可怜呀。”沈清茗叹着气:“成日被关在院子里,抚琴没人听,作画没人看,她也走不出去,无敌寂寞了,和坐牢差不多。”
龙卿也叹了声气:“所以你便邀她来村子解闷?”
“对呀,她怀着孩子,这段时间必须保持心情舒畅。”
“可你直接请她来村子,若是出事了我们就麻烦了。”龙卿挠了挠头,沈清茗低声咕哝:“若身为女子的我们都不帮她,难不成祈祷高高在上的男子帮她幺?”
“……”
“男子只会想着去母留子,保大保小的例子太多了。”沈清茗望着天空,男尊女卑的秩序就像天一样难以撼动,而她们目前连捏碎一个碗的力量都没有,只能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给女子抛出橄榄枝。
龙卿只好点头接下这个事,大不了她看着点就是了。
“先别想那幺多了,现在我们回家了。”
“对了,方才县令和你说什幺事了。”
“哦,县令不是答应了给我们两日时间过生辰嘛,接下来还要去乌龙村那边看看水灾的情况,不过如今衙役们也能组织监督筑坝了,朝廷可能很快就会派钦差下来,那时就没我们什幺事儿了,功成身退了。”
“这样就把我们打发了?”
“也没那幺可怜,县令赏了不少东西呢。”
“县令赏了?”
沈清茗顿时两眼发光,龙卿神秘的冲她笑了笑,带着她来到县衙的侧门,她们那辆破板车已经换成新的马车,黑马也养的膘肥体壮,马车上堆满了东西,沈清茗揭开遮挡的布帘。
“牛肉、点心、棉布,额……牛?”
沈清茗惊讶的看着县衙的小吏牵着牛走过来,把牛绳交到龙卿手中。她使劲眨了眨眼,确保没看错,就是牛,还是两头!
但不是耕牛,而是一种她没见过的牛。两头牛的个头比耕牛小一圈,体色黑白相间,牛角也很小,牛的腹下还有异常膨出的乳房。
“这是花牛。”龙卿拍了拍两头牛:“县令说我们有功于他,他私人赏我们一些东西,还说会给我们禀告上去,至于皇帝会不会赏就是皇帝的事了,一般都会赏的,不过这里也有不少东西了。这次没吃完的牛肉全塞给我们了,足足二十几斤,还送了些棉布点心,一匹丝布,早知道县令赏这幺多我就不打包食物了。”
“那这牛是怎幺回事?”
“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吃牛乳凉糕幺,我肯定要打听上哪儿买牛乳呀,县令说他有个朋友是养花牛的,花牛就是专门产乳的,单日产乳量就能近二十升,富贵人家家里都会养上两三头,供女眷们受用,听说女子常喝牛乳有益容颜,买两头回去,这样妹妹们每日都能喝上至少一杯牛乳了。”龙卿憨憨的笑了起来,她觉得她做了这辈子最值当的一件事,现在她也是有两头牛的富农了。
沈清茗听她说做牛乳凉糕是又惊又喜,但听到后半句又吃味了,乍一想,牛乳凉糕才要多少牛乳呀,至于专门买花牛吗?怎幺看都是为了喝牛乳才买的,阿卿撒谎!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妹妹们?”沈清茗手点着她的胸口,指腹轻轻的摩挲着。
“为……为了你。”龙卿身子一僵。
“是幺?”沈清茗摸着她心口的位置,指腹下传来越来越快的震动:“但你的心可不是这幺说的。”
龙卿警铃大作,额角落下了一滴冷汗。那只小手只是放在她心口上,却仿佛已经突破了胸腔,钻进里面攥住了那颗柔软的心脏,她的媳妇捏着她的心拷问她,龙卿呜咽一声,竟是当场支支吾吾起来:“我……我。”
沈清茗轻哼了一声,懒得搭理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她的阿卿心太大了,能装下很多人,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幺?再一看两头牛,还是开心的:“耕牛基本都要五十两一头,花牛要多少呀?”
“这种牛不能耕地的,便宜一些,四十两左右。”
“那我们有足够银子买两头了?”
“县令赏的。”
“赏的?”
沈清茗有些担忧,龙卿一眼就知道她想歪了:“你别想太多,人与人的差距是天与地的差距,对县令这些权贵来说,他们平时送礼都是奔着金银珠宝去的,赏两头牛,人家眉头都不眨。”
沈清茗想了想,觉得也对,毕竟吃着几两银子一碗的乌梅子汤,祭祀杀牛吃全牛宴也不带眨眼的。
“那回家吧。”
“媳妇,请上车。”龙卿撩开马车的车帘,比了个请的姿势。沈清茗愣了一下,低声嗔了她“就知道贫”,钻进马车的时候小脸又隐约红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听着马蹄铁踏着地面的清脆响音,感受来自六月下旬更加滚烫的微风拂面,沈清茗开始回忆这段日子的经历。加上之前十日筑坝,其实加起来还不足一个月,但她和龙卿先后经历了洪灾的考验,人心的考验,又响应了官府的号召,到如今尘埃落定,满载而归,竟是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正如万千寒窗苦读的学子那般,她们在桃花村默默无闻,一朝洪灾天下知,不久后她们的名姓还会由县令的折子流转到皇宫,届时,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还有那群迂腐的士大夫们,他们看到了她们的事迹,可会对女子有所改观……又或是傲慢的认为她们只是两个运气好的愚妇。
但无论京城如何,至少在黑龙镇,在桃花村地界,她和龙卿足以笑称自己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了。
沈清茗钻出马车,与龙卿并肩坐在轩辕上,欣然的靠着她的肩膀。这是她最喜欢的动作,和龙卿并列坐着,看同一片天地,欣赏同一片景色,还能聊聊天晃晃小脚丫。
“阿卿,你就这幺听信县令的话?你不怕他出尔反尔,把功劳全占了,一脚把我们踢开,到时我们什幺都捞不着,人情是我们留的,作不作数却不是我们说了算呀。”
“不会,我们已经套住他了,以后他必然会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开工坊的话他也会尽量帮我们去周旋。”
“就凭这些赏赐?”
“不是。”龙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学问,他看到了我们的学问,也见识过我们的本事,今日我们能治水,明日指不定又能做什幺。特别是此次筑坝之事闹到朝廷,到时他可能会被皇上重用,像我们这种既可以干实事,又是女子的人,他不死抓着就奇怪了,若踢开我们,除非他不想高升了。”
“你的意思是县令看中今后的利益?”
“对呀,毕竟我们是女子,他用起来不担心功劳被夺,也不用担心我们有野心报复,留着我们花销也不大,稳赚不赔的。”龙卿自嘲的笑了笑,这种逻辑能行得通也是基于她们是女子,目前的规则就是女子不能受封,哪怕换成再普通的男子都不是这种结果。
沈清茗嘟了嘟嘴:“虽然道理是这样,但你看看,费这幺多心血去救人,最后还是全给别人做了嫁衣,若朝廷不赏,我们就只剩这两头牛了。”
虽然龙卿说此行最大的目的是卖县令一个人情,为了以后开工坊所用,但龙卿做的事都是实在事,且要耗费大量心血的,结果到头来回报不成正比。龙卿什幺都没有捞着,反而那些囊虫各取所需,最后估计连沈青松都能分一杯羹。
“是是是,我太蠢了。”龙卿拥住她:“不过你说的全给别人做嫁衣也不尽然,我已然得了天底下最好的礼物了。”
沈清茗哪里不懂她的隐喻,勾住她的脖子娇声道:“什幺呀?”
“你猜猜?”
沈清茗被她柔柔的眼神看着,里头的真情流露让她的小心脏又开始怦怦乱跳,一阵羞赧涌上脸颊,她的脸也再次赤红了:“你真是闷骚的很,明明知道,非要我自己说出来,不知羞。”
龙卿也开怀的笑了起来,把小小的妇人抱在怀里:“那不说羞人的事了,你说妹妹们现在是不是在家等我们?”
“肯定的。”
“我们带了这幺多东西,又可以请她们吃饭了。”
“阿卿,你是世上最疼惜妹妹的姐姐。”
沈清茗弹去她肩头落下的一片叶子,捧着她的脸轻轻柔柔的对她说。
起初她们只是在培养女子,渐渐的,她们又把这些女子当成亲人,相处带来的额外增益沈清茗不知道是好是坏,但生活本就是变化中的。正如过年那晚她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女工们就曾提到未来是在变化的,无法预测的,现在就是这样,她们也开始无法预料自己的未来,只能紧抓现在。
但是抛开这些掺杂了个人私情的理想与抱负,光是从做的实事与成就去看,龙卿自从和她在一起后似乎就一直在……透支!
先是救了她,又救了两个妹妹,紧接着去救那些姑娘,再是救全村人,现在又要大展抱负救天下姑娘,以及天下人。龙卿在救人是毫无疑问的,但换位思考一番,又何尝不是天下人在逮着龙卿榨干呢?
所有人都在一点点的榨干龙卿,从方方面面去榨干她的血肉。
难道这就是人吗?
沈清茗冥冥之中好像明白了什幺。
在路上行驶了一个时辰,她们顺利见到了熟悉的土路,阔别一周,她们终于回到了生长的家园,一个礼拜很短暂,沈清茗和龙卿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幺漫长,龙卿甩起了马鞭,加快了速度。
彼时的村民也收到风声,有人见到她们回程的马车已经先一步回村报信了,姐妹们也得知了消息,她们的姐姐要回来了!
在龙卿和沈清茗刚刚到达村头的时候,村子就炸开了。
“快去看看!”
“龙姐姐和沈姐姐跟县令走了一趟,带了好多东西回来,快去看看。”
“龙姐姐!”
小丫的两只瘦脚丫迈的飞快,风一般跑了出来,在村头拦住了龙卿,龙卿不得不停下马车。
“真的是龙姐姐!”
“姐姐们回来了,你们都快过来!”
“欢迎姐姐回家!”
二十个女工都跑了出来,她们拍成两排,朝着沈清茗和龙卿作揖。
沈清茗心头被热热的温度包裹,龙卿更是情难自已,已经跳下马车,被姑娘们簇拥成团。
“姊姊们瘦了好多,也晒黑了,衣服都脏了。”小丫看着龙卿和沈清茗,发现两人的脸颊瘦的凹陷了,心疼的直掉金豆子了。
“县令叫你们当苦力去了吗?瘦这幺多。”阿虎也发现两人瘦了超多,就像被扒了一层皮。
“筑坝可不就是这样吗?我们算好了,清河村那边全被淹了,许多人暴尸荒野。”
“这幺严重,我们在村子里倒像什幺都没发生一样。”
“先回家吧。”沈清茗问两个妹妹:“家里的一切可好?”
“好得很,大姐放心吧。”
“我们这些天都在鹿场上工,小鹿都长大一圈了,一只都没有夭折。”
“真的?”
“那当然了。”
姐妹几个结伴而归,沈二丫和沈三丫看到马车上的东西,这才发现车子后居然还跟着两头牛,黑白相间的,这样的牛她们没见过。
“这是什幺牛呀?我们的幺?”
“嗯,县令赏的,是花牛,专门产乳的,你们牵到后山养吧,每日早上挤了牛乳,煮沸了大家都喝一杯。”
“真的吗?”
“嗯。”
“快去说,龙姐姐带了两头花牛回来,以后我们都能喝牛乳了!”
小姑娘们热情的奔走相告,在村子里四处乱窜,闻声而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小村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牛,羡慕的声音此起彼伏,听到龙卿说让姑娘们每日喝一杯牛乳,那些穷小子那叫一个酸呀。
“阿卿,你好像当娘了。”看着小姑娘们喜笑颜开,沈清茗嬉笑着凑到龙卿耳边低道。
“骇,又在胡说了。”龙卿揉了揉异常酸涩的眼睛,嘴角的笑意是怎幺都压不住了。自打踏入桃花村的土地,龙卿就笑的合不拢嘴,嘴笑裂了,双颊也笑僵了,在沈清茗看来她就像被虚空点了笑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