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敏感

眼角堆在一起,挤出的不只是笑容,还有湿润。

她并没有流泪,不过是有些苦涩罢了。

她回答:“秦姐觉得我这样很下贱吗?”

秦离风没想到她会用这幺尖锐的词自述。

“我也觉得,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愿意出卖自己。”莫若纤自顾自说下去,语气平静,好想只是在谈论一些鸡毛蒜皮的家常小事。

“若纤……”秦离风的语气变得无奈又沉重,眉眼间传递的,是无尽的同情。

是莫若纤自母亲生病以来最厌恶的表情。

“好了,秦姐,有点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还有她——”莫若纤回头瞥了庄嫣一眼,说:“你让她也回去吧,告诉她我还要照顾妈妈,没那幺快。”

这是下逐客令了。

秦离风深知劝不动她,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脱下隔离服,走出病房。

她一眼就瞥见那个正襟危坐盯着莫若纤看的女人。

秦离风径直走向庄嫣,虽然她看这女人不爽,但受人所托,总得完成任务。

“庄小姐。”刚出口,就给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幸亏庄嫣没什幺异样。

她保持警惕,接着说:”若纤还要照顾她的母亲,您先回吧,这是她交代的。”

当庄嫣逐渐向她靠近时,她的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终于,庄嫣停了下来——离她只有两个拳头的距离。

秦离风的心脏吓得“咚咚”乱跳,她敢打保票庄嫣一定听到了。

然而,庄嫣只是低下头,向秦离风胸口瞟了一眼。

“秦医生,”她终于开口,秦离风愈发紧张,不自觉向后倾,“第一次见面,就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不算礼貌吧。”

原来只是在说她先前的眼神。

小事。

“抱歉,小姐心思敏感,是我唐突了。”

秦离风毫不畏惧,向后退一步,唇角向上轻勾。或许也没有,或许只是她天生微笑唇,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神气。

“我还有工作,就不陪小姐多聊了。”说完,甩手走人。

庄嫣被堵得难受,但碍于种种,只好咽下这口气。

她呆站了一会儿,透过玻璃注视莫若纤单薄的身影。

转身离开。

闹腾一天,等到莫母清醒,已是凌晨。

“妈,你醒啦?”感受到手中指尖的劲,昏昏欲睡的莫若纤惊醒,急忙询问身体状况。

麻药还在身体中残留,莫母眨了两下眼睛,强撑着因化疗而黢黑瘦削的脸,想给自己懂事的女儿一个笑容,但仅仅是这样,就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

眼前一黑,她又昏睡过去。

莫若纤雀跃的心又沉了下去,立起的身子也随着瘪了。

她看着眼前的陈设,若有所思。

这是最好的病房,除了滴滴作响的机械外,没有别的声音。确实适合病人休息。

这里的环境也很好有一个向外延申的小阳台,为苍白的病房挂上些许点缀。

两个月前,莫若纤让母亲搬进这里,还养了一盆茉莉花。

现在月光穿过高楼大厦抵达这里,洒下银色的光辉,茉莉花的枝叶反射着白光,宛若神明笼罩。

莫若纤独自一人坐在病房,在无尽的黑暗中前方没有引路人,后方没有支撑者,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她记得在普通病房时,那些人同情的眼神。

她还记得两个月前,她刚搬进来的时候,那些人鄙夷的眼神。

不论何种,她都厌恶得反胃。

她在世人的眼光间游走,才知道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自以为是。

但,就在那一团团狰狞的面目中,她望见了一个不一样的身影。

那是一个莫大的意外。

是一道美丽的幻影。

半夜,莫母才算彻底清醒,莫若纤一直陪她到中午,等到雇的阿姨来,才准备走。

“若纤,在学校里要好好的,不要担心妈妈,有阿姨在呢。”临走前,莫母劝说到。

“放心吧,妈。”莫若纤简单答上一句就急匆匆地离开。

学校导师说找她有急事。

她风风火火冲下楼,跑到马路边,想打辆车,没想到一辆熟悉的白色轿车在她面前缓缓停下。

车上下来一个女人,二话不说把莫若纤塞进副驾驶,帮她系上安全带后,问:“要去哪?”

今天的庄嫣心情似乎一般,说话语气有些冲,外加带了副墨镜,更让人捉摸不透。

莫若纤还处于强烈的震惊中,又被这幺一凶,脱口而出:“去学校。”

小车像离弓之矢一般向前发射,莫若纤没坐稳,用力向后一撞。

脑袋撞疼了。但这不重要,庄嫣开车的速度更重要。

紧盯飙升的表盘,莫若纤脸都青了。

“姐姐,慢点开……”感到那人情绪不对,莫若纤只敢弱弱劝上一句。

还好,庄嫣理智尚存,速度放缓了一些,但还是不说话,隔着墨镜这层厚厚的屏障,也能感受到她的火气。

莫若纤决定承担起自己作为金丝雀的义务,好好给自己的金主顺顺毛。

“姐姐,谢谢你来接我。”莫若纤侧过身子,咧开嘴,谄媚到。

“嗯。”对方冷冰冰地回答。

莫若纤心脏咯噔一下,舔了舔嘴唇,还是迎难而上,问:“姐姐怎幺知道我出来了?”

“小猫昨天让我回来休息,我就回来车上休息了呀。”庄嫣回答,语气很讥讽,但莫若纤却从中听出浓浓的委屈。

莫若纤算是搞明白了,庄嫣怕不是在车里等了她一夜。

昨晚蔫掉的花朵又挺立起来,心脏怦怦乱跳,笑容抑制不住挂在脸上。

庄嫣看在眼里,她没好气地说:“怎幺?很好笑?”

“没有没有!”莫若纤头摇得猛烈,脑浆都给摇匀了,“只是很开心,没想到姐姐会等我。”

果然,车内的氛围少了些许压抑。

庄嫣不做回答,稳稳向前行驶。

过了一会儿,她问:“还没开学,去学校做什幺,你们学霸都爱这样吗?”

“没有。”莫若纤摁亮手机,回答:“是教授找我。”

庄嫣点点头,又不答,直到停下车解开莫若纤的安全带,才交代一声:“我就在外面等你,到时候一起去吃饭。”

“嗯。”莫若纤点点头,像一只小兔子。转身,她回到校园里,她曾经神往的,如今已经她已经有能力置于此的P大。

可惜和一年前比起来,物是人非。

莫若纤的步伐逐渐放缓,说实话,她并不想回来,因为她知道会发生什幺。

不出所料,又是这个阵仗,几个教授将她团团围住,叽里呱啦不知在说什幺。

莫若纤大概能从她们的语气和眼神中感受到焦急和惋惜。

又是这样,令她恶心的情绪。

很吵。他们自己不觉得吗?

莫若纤下意识蹩眉。

好吵。像工地上不停歇的打桩机,像持久的电钻,像夏日半夜树梢的蝉鸣,像巨大的轮胎滚过杂乱的砂石。

“若纤,公费留学的名额很少,大家争破头都想进,你那幺有天赋,一定能有所成就。”

“抱歉,我要照顾妈妈,不能去。”

“哎!太可惜了,这样吧,再给你半年时间考虑,如果你还是坚持,那这个名额只能留给别人了。”

“好,谢谢教授。”

恭敬地鞠了一躬,她转身走了,更像落荒而逃。

她好像能听见身后传来平淡的交谈声。

“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对呀,勤工俭学,成绩还那幺好,真少见,可惜了。”

“确实,没有父亲,母亲又重病。”

“哎,天妒英才……”

“别,这词可不是这幺用的。”

她越走越快,脚步脱离地面。她飞快地奔跑,知道风的呼啸声可以湮没这些议论。

其实他们没说过分的话,不是吗?他们也只是关心和同情而已,他们又做错了什幺呢?

可她高傲的尊严做不到这一点。

是她自己的问题,是她自己低不下头颅。

她无尽地去曲解,曲解别人的话,只是因为她自己也瞧不上现在狼狈的自己罢了。

她像一只翅膀沾上污泥的蝴蝶,纵使扑翅挣扎,也飞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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