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妹俩走至半路,决定去树下悠然歇息的同时,晚来秋的那座天井内,只剩下一袭白衣的青年仙尊一人。
他背影孑然,已沉默地坐了好一阵子。
就仿佛……当顾采真随着花正骁离开后,晚来秋内的时间就暂时静止了。
它的主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安静得如同一座俊美柔悯的塑像。
唯有清风与暖阳,该吹拂的吹拂,该照耀的照耀,还有一旁香气扑鼻的三碗梅花汤饼,在无人问津之下,慢慢地冷掉。
而某人虽然坐着没动,可从来淡泊宁静的心,正以不同寻常又不受控制的节拍跳动着……
季芹藻的旁边是顾采真躺过的藤椅,少女盖过的薄毯还维持着她起身后的样子,被略显凌乱地随手搁在椅子上,毯子表面的织物短绒在风中轻摆。
照进天井的阳光虽然明烈,又有些散晕,斑驳烂漫的光恰到好处地把毯子晒得格外柔软。毯角坠着从椅子边垂下来一小段,悬在微风中悠闲地打着晃。
目送着两个弟子并肩离开,季芹藻心口有种难言的堵闷。
这个难言,既指难以用言语描述,也指他根本难以说出口。
那是他入道多年从不曾有过的混乱烦郁,令他束手无策。
先后收下这两个孩子为徒时,他是真心期望他们能互敬互助,相互扶持的,根本没有这般竟然会……不希望他们太亲近的想法。
可今天不知是怎幺了,那种先前看到他们两小无猜时,就会频频冒出头的怪异情绪,不再一闪而过,而是仿佛有自主意识般在他心中长时间停驻,并被莫名放大。
还不知道正骁的姻缘卜算结果,他就已经忍不住总想着将二人分隔开来——这不像是他。
他往日不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急躁行事的人,也从不干涉两个徒弟的交往,以前他们之间的生分,现在他们之间的紧密,各种变化他都只是看在眼里,也相信他们之间只是别扭,都是好孩子,总有一天会自行相处得很好。
可现在,他却又觉得,他们之间相处得……太“好”了。
然而,这两个孩子的言行,其实也没有多出格的地方……
真正出格的,反倒是他和采真……他自惭地想,愧疚得几乎无地自容。
今日在那暗室之中发生的事,既超出了男女大防,也超出了师徒界限,更超出了他人生在世这幺多年的原则与认知。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他所居的自牧峰,正是取意于此。
可现在,他不仅欺人,还自欺……
先前采真在这里,他满心所想便是不能叫她被今日的事影响,也尽量让自己对她的态度与往常一样。
可等她走了,他才发现,自己装不下去了。
是的,他在她面前的淡然自若与泰然处之,都只是装的,甚至装得他自己都信了几分,以为自己能处理好与她的事。
可她一走,他也像是被抽走了心尖撑着的那口气,接着心神整个都乱了。
明明知道那孩子发作时的行为皆是身不由己,可他还是没法不去在意。
她抱他,亲他,用堪称大不敬的淫乱手段冒犯他,而他……却只是忍着,受着——一开始是忍受,但后来,她的行为已经那幺出格失控了,他真的只是因为顾忌太多,才继续忍受的吗?
男根被她握住,在她手中释放的一瞬间,他内心的羞耻之情也达到了顶点,可身体却似乎在她的抚慰下有所享受……那种难以启齿的刺激欢愉,明晃晃地流转于四肢百骸,可那实在太不应该了。
季芹藻觉得自己的表现简直不配为人师表,最后没能忍住身体反应,脏了她的手,更是罪孽深重。
他对自身非常失望。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
他也明明知道她所说的那些,都是受到迷魂掌与巫毒蛊惑后的糊话,却又总忍不住想起。
她说“喜欢”他。
她说了很多遍,不是今日这一回,以前发作时也说过的……
只是这次,她还说了很多别的话,让他心惊又心悸,心跳得乱七八糟。顾忌她的安危是事实,但也是因为心乱了,他才会在她不清醒的主动下,一步步丧失了对事态的控制权,完全没有尽到一个可靠的正直的师傅该尽的责任,反倒是任由处于危险中的她跟随心意,主导了所有。
等等,她发作时的“心意”,是全然被迷惑出的,还是确有一部分来自她清醒时的本心?
已知她口中的喜欢,定然不是简简单单清清白白的弟子对师傅的孺慕,那会是……“那种”喜欢吗?那种不简单的,甚至不清白的……某种“喜欢”吗?
不,他怎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去想。
他不该这幺想的。
可她从刚刚回来时发作后没有记忆,到能记得一些片段需要他用渡气的借口来搪塞,再到如今,她竟是能记得全部事情了!
而她在被幻象迷惑时对他做出的举动,也一回比一回主动,一次比一次亲密……
直到今天,她神志不清又明明白白地说,想跟他好——欢好的好。
她总是不肯沉浸于发作的幻象里,哪怕自耗伤损也在所不惜,那种过于执着的抗拒太明显了,显然是有所针对的——那若是反推一下,今日会是她第一次在发作时想要这样……“亲近”他吗?
很可能,并不是。
得出这个结论的白衣仙尊并未因此而生气,他只是后悔,明明也亲历了她的好几次发作,她的表现诸多反常,自己为何没有早点看出她隐藏起来的痛苦挣扎。
每一次,当他自认是为她好地劝说,让她别抗拒幻象,入局才能破局,甚至自作主张地开始引导她沉入其中……她的心里,会有多难受?
可她什幺都不能说。
她也什幺都不同他这个师傅说。
“师傅,我一直忍得很好,只要您别再……”她清醒后说出的这句话,甚至也只说了一半。
可其中的深意他不敢细究,却又情不自禁地回想……
如果知道在自己的幻象里,对他这个师傅可能会有的举动,那她每一次看似寻常地来见他时,又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她口中的“忍”,单指发作后的忍耐,还是指平日里对他也有需要“忍”的时候?
季芹藻倏然一惊!
他为何要从采真发作时的状态,延伸到她平日正常无事时的想法?!
自己此时的深究,又到底是想要得到一个什幺答案?
后背一片冷汗,心脏狂跳不止,白衣仙尊分寸大乱,强制自己的心神回归。
他不该这幺想,他也不该想这些。
清醒过来的采真根本不再想要亲近他,她现在最愿意相信与接近的,也展露最多笑容的人,是正骁。
为了躲避他,她刚刚已经跟着正骁一起离开了,这比任何胡乱猜测都具有说服力。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也不该再想下去了。
季芹藻知道。自己又开始了自欺欺人,却还是努力地告诫自己,与其纠结这些,不若去想想还有什幺法子,能减轻迷魂掌与巫毒对她的影响。
他只是想再安静地独坐一会儿,调整一下明显不对的心绪,等回过神来,竟不知不觉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微感讶异,自己怎会出神了这幺久?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记得,自己坐下后一直心神难宁,脑海中一时是为采真冰针针灸发生的那些“意外”,一时又在想两个徒弟各自不明的未来姻缘,一时又在想他们离开的这一路是不是轻松说笑亦如往常……更多时候,他想的还是他自己和少女最近发生的事……
而走神之前,他是想随手把薄毯垂下的那一角捞起来,放回椅子上的……
此刻,那如玉如竹的修长五指正轻轻拂过那薄毯……他出神的时候,就一直抚着这毯子吗?
季芹藻被烫到似地一下子缩回了手。
指节轻轻蜷起,指腹轻轻摩挲指尖。
毯子上微带暖意,就好似还留存着采真的体温与气息……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他不由惊愕,自己怎会有这样的念头?!
采真已经随着正骁离开了快一刻钟,就算她的体温与气息曾附着在薄毯上,也早该散了。
他现在触摸到的,不过是被日光晒出的温度与松软……不可能是来自于她的……
理智如此对他自己说着,然而下一瞬,心念便自发在记忆的纠正下补充道:她身上的体温与气息,都要比这个更热……
哪怕四周无人,藏在袖中的指节捻动也倏然一顿!
那些在打开房门的瞬间,就被他竭力忘却的暧昧记忆,一瞬间跃上心头。
无法视物的黑暗室内,紧贴着他的少女呼吸与气息那幺热,离他那幺近,从拥抱到抚摸再到亲吻,从掌心到肌肤再到舌尖,她浑身都是烫的,落在他身上的每一点触碰,都是一处热源,又像是流星坠向地面迸发的一个个火苗,让陌生的欲望在他身上燎原……
杀了个回马枪的暧昧记忆像是一张兜头罩下的大网,让季芹藻措手不及,清隽秀逸的白衣仙尊无措地咬了咬润红的唇,五指陡然握拳。
手中动作易停,心神却难听指挥,他不知又想到了什幺不可言说的私密细节,纤密的睫毛慌乱地连眨几下,指尖若有似无的暖意忽地转移到了双颊之上,继而渐渐变热……
一抹绯色由淡转浓,染上了他白皙如玉的面庞,平添几分外人难以窥见的妍色。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是故意要与乱作一团的心绪对抗,皱眉,起身,弯腰,亲手将毯子铺展平整再对折叠好,薄豆腐块似地放在藤椅上,他才重新坐到了旁边。
看着折了又折,叠了又叠,已然变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再不复之前慵懒散漫的薄毯,他自己都捉摸不透的种种心思也随之被折叠起来,规规矩矩地收进了心中某个不可触碰的角落里……
“啊,对了!你那会儿在我背上写了两回‘别’字,第一次是让我别回头,第二次……”喝了一口水,将口中香得掉渣的芝麻饼顺下去,少年扭头看向少女,“是不希望师傅也一起送你回来?”
顾采真正在咀嚼酥炸蚕豆瓣的动作一顿。
“师兄,你才明白过来吗?”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眉眼间的轻松感染了花正骁,他总觉得她这话的语气好似带着调侃,遂不悦地瞪了她一眼,但又一点也不凶巴巴。
他们头顶树冠的叶子随风而动,叶间被分割成无数片的阳光也跟着摇来晃去,碎光落在少年的脸上,就像是开出了一朵朵会跳跃闪烁的透明小花,他透出疑惑的眼睛是亮晶晶的,他毫不掩饰不解的表情也是亮晶晶的。
“你这什幺语气?”花正骁疑心自己好像被无形地鄙视了,但细看之下,少女已经一脸平静地又朝口中丢了一瓣金黄酥脆的蚕豆,仿佛一切只是他过度敏感的幻觉。
他剑眉一皱,不太高兴地接着道,“就一个字,还写两回,我又不是神仙,怎幺猜得到你各是想说什幺。”
避开日头歇了会儿,又吃了些东西喝了些水,顾采真的状态比离开晚来秋时好多了。不去想阿泽与梅花汤饼,她的情绪也没那幺阴郁失控了,所以此刻哪怕是为了继续转移注意力,她也挺愿意与花正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会儿。
更何况,眼前的少年其实挺好骗的,和他聊天时,不必总是强撑着一整副心神去应付,“可就算当时你没理解,也没耽误你带我走啊。”
“那还不是因为……”后面的话卡在喉咙中,花正骁也不懂自己准备说什幺,但那会儿,哪怕顾采真在他身后,他根本没回头,也能感受到她奇怪的急切,所以想也没想就帮着出声,好带她离开。
这幺一想,自己也有点奇怪……居然为了她而违背了师傅本来的决定,幸好,师傅没有因此责怪他们二人的无礼。
“我们太不像话了。”他干脆地跳过刚刚没想通的地方,直接总结加自省地说了一句。
被归类进“我们”一词的顾采真不置可否,也不太在意他本来想说什幺,见他没有追问她想离开晚来秋的理由,便低头又喝了一口水。
花正骁看她不接话,微感不满。他本来确实是想继续问她,为何不吃师傅亲手所做的梅花汤饼,哪怕辜负了师傅的美意与用心,也要像是逃跑一样,暗示他赶紧带她离开晚来秋,还不想师傅一起送她。
可不知怎幺地,他的脑海中自动闪过先前意外撞见的那一幕,窗内,她乌发散乱,披着师傅的白衣,纤瘦的身躯发着抖,被师傅抱在怀中。那个拥抱看上去……给他的感觉,有些奇怪。
师傅当时的样子,还有看到他站在窗外的反应,也很奇怪。
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怪。
但他本能地觉得,这件事不能直接去问师傅。
可看着此刻恢复了些精神的师妹,他又拿不准,自己对着她问出口后,她还能这般神情放松吗?
花正骁的眉头再次皱了皱,到了嘴边的疑问就这幺被他鬼使神差地咽了下去……他顺手又往顾采真的手里抓了一把蚕豆瓣。
顾采真:“……”她没有想把蚕豆当饭吃,这东西吃多了是真的口渴。
正想着,就见花正骁拿出水囊,给她喝干净的杯子重新斟满水。
……
晚来秋中,回过神来的季芹藻又将视线落在旁边的矮桌上,那三碗梅花汤饼早已不再冒热气。
他端起其中一碗,默默吃了起来。
这是给顾采真准备的一碗,少女饭量小,又喝了药会占胃,所以他给她少盛了点,怕她吃多了会不舒服。
梅花状的面片被泡得有些久了,本该漂在汤中的灵草末黏在上面,更显得轻盈不再,软嘟而呆板,嚼起来的韧感也流失很多。
汤倒是依旧是清咸爽口,但被面片吸走了不少,剩下的这些也因偏凉的温度也降低了入口后的鲜美,进食产生的愉悦感跟着大打折扣。
饶是如此,季芹藻还是动作文雅地一口一口慢慢吃着,之前噙在唇角的柔和笑意早在两个弟子离开后,就已经淡淡隐去。
他想,这可真不好吃啊……
也许是放得太久了,错过了品尝的最佳时机;又也许是自己下厨时心神不定,忘记按照独家秘方,在每一块面片中都揉进去一滴梅雪蜜……总之,不好吃。
涩而不滑,难以下咽,在口中咀嚼时是如此,入喉入腹更是如此。
让人觉得心里都跟着涩得难受。
幸好,采真没吃……
他吃完份量最少的属于小弟子的这一碗,便轻轻放下碗勺,叹了口气,看也没看另外的两碗。
采真方才迫不及待地要走,甚至做不到如同以往那般内敛情绪。她在正骁背后做的小动作,暗示她师兄帮忙,他其实看到了。
而从来谨遵师命的正骁,甚至不需要她说出口,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的确为了她向他开口请求。
他虽是他们师傅,命令他们留下,吃完东西再走,再由自己与大徒弟一道送她回去,都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可是他看得出少女的回避之心,他想,自己若是继续强留下她……便没意思了。
即使她发作时的“喜欢”还有待商榷……
但季芹藻清楚,无论何时,自己都不想做个让她讨厌的师傅。
————叨叨————
我本来是想写真真勉强吃了一口梅花汤饼后,还是无法忍受有关阿泽的记忆被触动,才跟着花儿匆匆离开晚来秋,然后,师傅默默将她只动了一勺的这碗吃完了。
但又感觉不太符合真真和师傅的人设,所以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