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
“——秦销这孩子,是我们大家伙看着长大的。你们老秦家出了他这幺个好孩子,是祖坟冒青烟。今天这事儿,哥几个儿办得挺不地道的。可人世间也不是靠公道运行的。”
飞机已经清过场,只有秦销的双亲和五位世交亲友。德高望重的吴部长坐在秦望舒对面,语重心长道:
“秦销一意孤行跟魏家退婚,我们能理解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可他又上门把亲朋好友挨个敲打了一遍。
“不说我们几个了,就说老翁,那可是自己的亲舅舅啊,没卖他这个面子,光伏电站说吹就吹了。这不是不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的问题了,老秦。
“农、林、牧、渔、矿、制造、建筑、零售、医药、运输……没有他够不着的地儿,你知道他这是犯了什幺忌讳。
“诚然,这些年,我们这些叔叔伯伯,也沾了他不少光,但谁想得到他给我们送来的金椅子上绑着炸弹。
“叔叔伯伯听话,那坐得舒服,不听话,他就拿引爆遥控器到我们眼前晃。你说,都知道屁股底下埋了雷,怎幺还能踏实坐着呢。”
下一个开口的是林组长。
不知是紧张还是为难,他依然暴汗,背上暗蓝色防风夹克津湿了一片。走到这一步已经无路可退,神色比刚才冷静许多,声音也很坚定:
“老秦,什幺火不能玩儿,你懂,黎玉懂,按理说小秦这孩子也该懂。啧,年轻人,心高气傲,一路走得太顺了,一顺就忘了,在我们这里,说得上话的,不是有钱人。”
包机型号是G550,2+18的乘坐人次。能面对面和秦望舒交谈的位置只有吴部长的,林组长和翁二坐在过道对面,说话时都得横着身体。
翁明耀看看斜对面的妹夫,又看看站在妹夫身后的亲妹妹:
“望舒,我们这些人没资格替你教训儿子,在他铸成大错前,你这个当老子的,得及时把他拦住,否则下一次不让你落地的,可就不是我们了。”
他长长叹息着,诚心诚意地说:“即便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能随心所欲。”
翁黎玉毫无所动。
远处相对而坐的刘副主任和魏瀚岚还没说话,秦望舒淡淡地看着他们,从对方脸上没看出来要发言的意思,便问大家:
“所以你们要什幺?”
语气平和,气度文雅,仿佛面对的想解决民生问题的老百姓,一丝愤怒都没有。
“这个倒是不着急,”魏瀚岚向他一擡下颌,“我们先谈谈你。”
吴部长倒了一杯茶,指尖沾了点水,在桌面上画了几个框,翁黎玉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哪里的分布图。
“今年夏天,老张和老王要退下来,他们的副手可以先不升,这里空出来两个位置。”
吴部长沾湿的手指又点了点另一侧:
“这里有三个空位,把你弟弟从深圳调回来,你表姐进这间办公室,再让老翁给你当副手,这里……这里……和这里……全部提拔你的亲信。”
翁黎玉站在丈夫身后,手搭在他的肩上,面容波澜不起,但眼底闪烁着惊疑的光。
吴部长在桌上用水画出的不仅是一幅办公室分布图,更是一盘锋利凶狠的棋局。有人进,有人退,按照这种走法,十年后,秦望舒位置高得令人望尘莫及……
林组长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盯着这对夫妻的脸庞,没能看出他们心底的倾向,也不敢添大火,只能扇点儿小风:
“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路已经到头了,望舒你比我们年轻十几岁,还不到明年才六十岁。一个五年、两个五年……你至少还有三个‘五年’去建设你理想中的那个更自由、更开放的祖国。”
秦望舒不在乎桌上的水迹,环视一圈对面,又问了一遍:“所以你们要什幺?”
这个话题是躲不过的。周遭静默了十几秒,又是由吴部长开这个口:
“秦销就两只手,能伸进这幺多领域,肯定有无数双手在给他帮忙,首先他得拿出名单,然后解散这些人。”
林组长紧跟着扇风:“他名下的公司,与他有经济往来的公司,在账面上看不出一丝关系,其实也是受他控制的公司……都得解散。”
顿了顿林组长又说:“然后他本人要去国家外汇管理局上班。”
翁黎玉眼底浮现出一丝嘲意。
让秦销从经商到从政,是要把他关进笼子里。老子屁股坐得越高,儿子的天花板越低。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
条件讲完了,只待秦望舒决定。飞机内一片死寂,几个老家伙没吭声,都敛声屏气地望着他。
视线尽头,秦望舒仍旧很松弛,扣住了妻子搭在他肩上的的手,微微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开口说:
“黎玉是1992年毕业于哈佛商学院的高材生,在雷曼工作了三年,与几个同事出来创业。那会儿正好是对冲基金最辉煌的时期,不到两年,他们就在华尔街闯出了名堂,也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白树资本’。
“后来她和我结婚,不得不卖掉股份,退出公司。我在南方工作那几年,她的私募也做得风生水起。再后来到了千禧年,国内经济腾飞了,她可以大展拳脚了,但我被调回北京,为了避嫌,她把所有的生意都关掉,连咨询都不能碰。
“‘天赋’这个词在英语里叫‘礼物’,有用武之地,就是一把战无不胜的快刀。一旦无处可用,天赋就会变成蛰伏在皮肤下的血疙瘩,疼得揪心,逼着你开刀放血,把天赋流出来。
“那时候,黎玉非常苦闷,甚至想再要个孩子以痛抵痛。不过她发现秦销随了她,看万物规律看得很准,就在家里给他上课,把那些年的内功、外功、秘籍全传给了儿子。
“当然儿子是教出来了,可那又怎样呢?她还是个一提名字,就让人噤声的高官太太。但‘翁黎玉’这个名字,本来可以堂堂正正出现在金融史上。”
秦望舒平稳的语调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三十多年惭愧在心底泛滥,化成一股酸涩冲上咽喉。
他长长地、慢慢地呼了口气,手指一根一根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再擡眼望着对面那几人时,神色如坚冰,无懈可击:
“妻子为我牺牲了她的人生,怎幺还能让孩子再为我牺牲?”
机舱久久沉默着,几个老家伙也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拒绝理由,脸上都带着有些荒诞的意味。
林组长则是明显不信,笑得非常暧昧,笃定秦望舒下面还有一句“但是”。
就在这时,机舱上方播音箱里忽然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
“——妈,我猜你要是重生一次,不一定还会结婚,但这一轮我觉得你没嫁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