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

双胞胎出生在冬至的夜晚。

产妇进入手术室时整张脸因疼痛而五官扭曲。手术室外空荡荡的,城市的人们正在家里吃饺子。偶尔有白衣护士穿梭而过。

手术室内,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

被自己的丈夫抛弃的临产的女人。

当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回荡在封闭的手术室时,危险也随之降临。

冬至的夜里,产妇大出血,抢救无效死亡。

刚刚降生的双胞胎无父无母,被送入了孤儿院。

孤儿院的环境并不好。

这是乡镇里最落后的孤儿院,任何孤儿都能来这里分一杯羹。

屋里老化的墙皮攀在墙上摇摇欲坠,露出原生态的土色。

也缺乏食物。

孤儿院不大,这里面容纳着一百多个孤儿,没人要的孩子靠着破旧的院子苟延残喘。

吃饭的时候,孩子们都要抢着吃饭,拼命挤着才能够到饭桶,保证能吃上一点饭。有时候他们也会饿肚子,一开始小孩子可以硬撑,久而久之他们饿着却没饭的时候就喝水充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挨过去。

安枫和安荏七岁那年,孤儿院外围的墙壁上印上了红色的“拆”字,红艳艳的,给这个破败的院子带来了亮色。

一年后,差两个月正式八岁的双胞胎目睹了这个院子的坍塌。

黄色的拖拉机把这里挖了个底朝天,他们没有地方住了。

孤儿院院长是位沧桑的中年女性,她在这里苦够了,拿着拆迁款给自己在养老院预定了座位,决定去享福。

离开之前,她找了一些需要领养孩子的家庭,把一些孤儿带走。

有的之前就被看中被领养走,有的长得干净讨喜的被接走,有的身形消瘦,毫无价值,从孤儿又加了一层修饰,成了流浪儿。

安枫和安荏面色枯黄,风一吹衣服里的身体像是风干的腊肉,弱不禁风,这样的没人要,成了流浪儿。

流浪儿饿了会翻垃圾桶,运气好能从路上捡到别人不小心掉的食物,有时候寻找有宠物的店铺,抢它的饲料。食物好说,水源不好找,他们流落在外,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没几个人会施以援手。

偶尔安枫和安荏会好奇,为什幺一群穿戴整齐的人不如他们在孤儿院里衣衫褴褛的同龄人友善,他们开始渐渐抵触这些人。

为了活下去,他们拼尽了仅有的一丝力量。

一天,安枫和安荏碰见了一个同类——一个老乞丐,孤独了半辈子晚年已经不得好死的老乞丐。

老乞丐浑浊的双眼盯着双胞胎许久,眼底忽然有了神采。

“想跟着我吗?”

安枫和安荏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呆呆地望着他。安荏先吃掉了从垃圾桶里捡来的面包,问道,“跟着你有饭吃吗?”

老乞丐笑了笑,说“有”。

他们跟着老乞丐,三个人相互依偎了三年。

老乞丐没骗他们,跟着他确实有饭吃。

三年间,老乞丐教安枫和安荏识字读书,偶尔给他们干净的衣服穿,把人打扮得干净体面,让他们去免费的图书馆看书。

安枫和安芢十一岁了,他们没上过学,但是认字,知好恶。

十一岁这年,临近春节时,老乞丐病了,病的很严重,躺在木板床上起不来。

外面张灯结彩,却与三人无关。安枫和安荏想到书里面说,春年是要吃饺子的,但他们没吃过饺子,只能默默对着手里发霉的馒头咽口水。

这一年的除夕夜下雪了,安枫和安荏接了很多雪化成水,当饮用水。

除夕后,他们习惯躲进废弃的棉被,被枯草包围着,马上又过完一个寒冬。

大年初一,别家还在喜气洋洋放鞭炮的时候,老乞丐他躺在床上,突然就断气了。

安枫和安荏将老乞丐用草席卷起来,埋到了周围的一个坟地。

老乞丐曾经被人顶替上了大学,知道真相后疯疯癫癫了半辈子,见到他们莫名的开始教书。

安枫和安荏想起来,老乞丐说过,他想当老师。

冬天走了,春天来了。

十二岁的春天,安枫和安荏撞见了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

他朝他们伸出手,说:“跟着我,不会挨饿受冻。”

他们将信将疑,但流浪的身体,所求不过有吃有喝,他们跟着男人走了。

男人领着他们到了森林深处,那里有山,山里藏着一座实验工厂。

里面有很多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孩子,只不过没有一个身体是完好无损的。

事实上,这里是个生物实验室,

安枫和安荏被任命为“实验品156号、实验品157号”。

路边淘来的流浪儿的身体健康实在差的离谱,做不了几次人体实验便死了,背后的老板借深山的优势,下令将新来的试验品扔入森林,美名其曰“强身健体”计划。

三年后,安枫和安荏十五岁,他们在森林里活了下来,成了“优良品种”,不日进行人体实验。

也是在这一年,庞大的工厂颓然倒下,就像冰川灭绝时期恐龙的哀鸣,“工厂”站不起来了。

四年前,公安发现了该地“工厂”违法经营,生产毒品,进行生物实验。此事惊动高层领导,牵扯甚广,公安出动卧底埋伏,四年才啃下这个硬骨头。

被救出时,白日刺眼,一切像是一场梦,安枫和安荏此刻才恍如大梦初醒,脱离苦海。

十五岁这年,安枫和安芢被一家好心人收养,漂泊的身体堪堪得到了安放。

适应正常生活安枫和安荏花了两年时间,就通常的精神病患者而言,这已经算快的了。

十七岁,他们在养父母的安排下升入高中,取得了还算不错的成绩。

时间慢腾腾往前走,将他们的过去也不小心融入路途,无人再提起,似乎也慢吞吞地被忽略了。

到了十八岁,他们被养父母养的白白胖胖,枯草般的头发成了顺滑的黑发,蜡黄的布满伤痕的皮肤恢复了本来偏白的肤色,留下的疤痕也消了一大半。营养一跟上,个子也跟着长,安枫窜到了一米八,安荏也长到了一米六多。

高三,十九岁,安枫和安荏迎来了高考。

最后一科结束,安荏先一步回家。

镜子前,安荏俯身在洗手台上呕吐。其实吐不出来什幺,但胃里难受,她抑制不住。

除了这莫名其妙的呕吐,她没有告诉安枫,她一直神经衰弱,整夜整夜地失眠,尤其是高三的压力下,隐隐有严重之势。

前几天她和安枫一起复习时,歪在他身上第一次睡着了。

也是那时,她意识到安枫是她精神上的良药,只有这个人在她才安心。

只是此时,卫生间的门突然被打开,安荏嘴角还挂着酸水,她措不及防地和安枫对视。胃里又开始痉挛,她抑制不住地发呕,在洗手台前又开始呕吐。

安枫将眼前的情况尽收眼底,上前轻拍安荏的背。安荏伸手捉住他的手腕,求得一个锚点,又擡起头看他。

一双眼因呕吐过度眼角挂着生理性泪水,脱去冷漠的外套,露出脆弱的内里,手还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好像在向他求助。安枫极少见她这幅模样。

安枫另一只手掰过她的身体,让她站直,自己也俯身直视她,问她:“怎幺回事?”

“不知道,以前没有这种情况。”安荏不躲闪,她说的是真话。

“那这个怎幺回事。”安枫按上她眼下的黑眼圈,他一按,安荏觉得有点疼。

安荏犹豫一瞬,开口:“神经衰弱,老毛病了,一直失眠。”

进入高中的三年,安荏并没有得到心灵上真正的放松。那生生熬过的十几年在她灵魂深处种下梦魇,只要闭上眼,她就仿佛被捆绑回去,周而复始地回归原点。

夜里的梦总是不重复的,她想醒却每每被束缚住手脚,何时都求而不得。

最后演变为失眠,虽然摧残身体,但不必再受梦魇折磨。

“有救吗?”安枫问她。

“挨着你能睡着。”安荏和盘托出。

“今晚我陪你睡觉。”安枫迅速接上她的话,不给安荏拒绝的余地。

“安枫。”安荏松开手,抱住了安枫,“不用今晚了,现在就可以。”

不一会,安荏在安枫怀里睡着了。

安枫静静地抚摸她的后颈,掐起一点软肉又松开,看她没反应,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了安荏卧室的床上。

想起安荏的话,安枫跟着她一起躺下,右臂一挥将人捞过来,让安荏靠着他。

他睡不着,就看着安荏睡觉。

安荏睡得安稳,偶尔有些梦呓,但状态是好的。

眉头没皱,应该不是噩梦。

目光定格在她眼角的痣,左手不自觉地触碰那里。安枫轻轻摩挲着,想起了一些事。

这是他与安荏在外貌上为数不多的不同之一。安荏的眼角有痣,而他没有。除二人之外,几乎无人知道这不同之处。

失眠的症状,原因安枫能猜到一二。

身处“工厂”的第三年,在他们沦为人体实验品的前夕,曾有穿着白色衣服的实验员找人注射新研发的药物,一众小白鼠中,安枫和安荏‘幸运’地被选中了。

新制成的药物只有注射器的半管子,计划让两人一人一半。

安荏越过安枫,优先请求了注射资格。

注射过程中,她一直冲实验员呢喃“还不够”“太少了”。

不知道是不是研制新药品的兴奋麻痹了那群人的头脑,半管子试剂全被注射进安荏的体内,安枫不需要再注射了。

注射结束,安荏撸下袖子,放松地冲他摆摆手。

尘埃落定,他阻止不了安荏。

药物阻滞了安荏身体的成长,本该同安枫差不多高的身体定格在了一米六多,不为他所知的又在慢慢破坏安荏的神经,他对此无能为力。

如果可以,他想亲手了结了那群人。

白日渐暗,入夜,安枫有了困意,和安荏一起睡着了。

第二日的白光唤醒了安荏,安荏睁开眼,看到安枫,她沉默三秒,一转身就钻进安枫怀里。安荏笑了笑,双臂攀上安枫的脖颈。

她贪婪地贴近安枫,感到久违的畅快。一夜无梦,这是安荏近几年来睡过最踏实的一觉。

安枫啊安枫,你果然是我最好的药。

别怪我留住你,药是绝对不能跑掉的。

目光流连在安枫身上,安荏想起高中三年的时光。这三年对她普通而平静,是过去奢求不来的安稳。

但这安稳,却与她丝毫不贴。

她血液里药物的副作用丝毫不减,成年累月在身上有了顽疾,让她的神经长期紧绷,得不到充足的睡眠,而每回难得小憩,却都在梦魇中度过,不如不睡。

过去忘不掉,现在过不好,就是她长期的生活状态。

安荏多次想,经历过非人待遇的她,怎幺以正常人的心态去面对可能使她应激的生活。活着对她来说,太累了。

而安枫与她不同。

他身体健康,思想正常,随遇而安的一个人,很好地融入了正常生活。

在心思与身体都分开的几年,他们都变了。她忌恨他如今的自在,恨他活得轻松,恨他健康的体魄,也恨他与她如今的距离与体面。

世事多无常啊,从前与她同甘共苦的是他,现在与她背道而驰的也是他。

她恨着安枫,却也爱着。自己无法放任的他离去,那就攥在手里,永不放开,就算拉下地狱,也绝不松手。

他们就该在一起,一起腐败,一起糜烂。

他们骨肉相连,十多年相互扶持,本不应该分开。

也不能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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