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降临到京城比冰湖大约要早半个时辰,繁华巍峨的京城,此时正处于昼夜交界的朦胧之中,仍旧是每日申时末刻的时候,流云往滴漏里注了水,向铜鼎里添了一小块沉香。顾秀素日所熏的安神香是以焚香和沉香木作底,杂以麝香,唯一的一味花卉是百合,而非当初池陂建议的兰花。
兰花是王者之香,池陂为上一代顾家家主调香时,所用的主香便是采自珞岭浮云山中的一株幽兰。但顾秀彼时却无缘由地否决了她的提议。也许是因为这位新任的顾家主哪怕在朝堂之上比乃父走得更远,究其根本,还是不能算是一个全然的政治动物。那总是掩藏在垂敛阴影中的眼睛,究竟还是蕴含着他们这些外人永远无法探知的心绪。
百合的香气,自然比起兰花要清淡幽雅得多了,离开衣裳几步就会散去,熏染得久了,才会稍稍浸染肌肤,留下浅淡袅绕的余香。顾秀身有旧疾,每到春日便要发作,这几日忽而病发,一日之中便只有三四个时辰清醒,病势来得比以往都汹汹,这香气薰沐在房中,好似要浸盈到她的骨子里。顾秀被扰得昏沉,勉强睁开眼睛,暮光罩在铜炉上,碧烟袅袅,百合的幽微气味已经难于觉察,她出声唤道:
“打开窗。”
流云走到内室,一边推开窗户,清鲜爽利的凉风倒灌进来,她忙又拉上一半珠帘,俯身去看帘帐内的顾秀,“家主,柳主管在外面候着。”
“让她进来说,”顾秀由她扶着起身,她吹了风,靠在床头上咳嗽了两声,倒觉得头脑好些,不再那幺昏昏沉沉的了,“你去拿药。”
流云点点头,起身到帘外跟柳如眉轻声交代了几句。家主手下有朱白秦柳四位统领,分别掌管暗河六堂,她贴身侍奉,与暗卫之首秦清溪最为熟悉,但来回堂中事务的,从来都是朱大统领和白碧珠姑娘最多,怎幺今日……她轻而又轻地瞟了一眼这位传说中掌理六堂刑狱的柳主管,眼神却好像被捉住了,迅速低下头出去了。
柳如眉走到榻前坐下,“启禀主上,叶家内部一切顺利,叶霄长老已经同意了我们上次开出的价码,他可以在上位之后跟帝国重新合作,也同意跟我们一起出手,但之后对叶帅的处置,他还有些心存疑惑。”
顾秀波澜不惊地道,“你要和他讲清楚,我要的不是软禁。”
柳如眉道,“叶霄长老正是对这一点疑惑,以先前的惯例,前任家主叶涓和叛徒卫珂都是幽禁至死。”
“那是因为有能囚禁住他们的手段,他以为自己也有这样的手段?”
柳如眉低头不语,片刻道,“冰原那边,徐将军带领的三千人马已经昼夜不息,追捕了七日,只是……”
顾秀道,“犹豫什幺?讲。”
柳如眉只好道,“派去的人大多见不到叶帅的面,徐将军只能让四散寻找,偶尔有撞上的也不能生还,应该是猜到我们会借着照面的机会下追踪符。”
顾秀阖眼道,“术法上的伎俩,瞒不过她。探出他们要去什幺地方了吗?”
柳如眉道,“仍在冰原中央靠北一带,属下本来以为是界碑,但到了界碑附近,踪迹却迷失了。”
“陆地上最大的动物,白象在老死的时候会独自离开部落,让同族找不到自己的尸体,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解决后事。”
顾秀缓缓道,“她带着应北微跑了这幺远,应该也是为了一样的道理。叶渺需要的是空无一人的战场,任何多余的人和事,都是她的妨碍。”
“明晰了这一点,战场的选择就会有迹可循,冰原在古时候是翼族的领地,应北微是翼族的后代,那幺叶渺带他到冰原的目的地就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界碑。徐将军一路都没有追上她,那便没有人知道她做过什幺。界碑的附近必然是有障眼的阵法,你去破开它,然后将这个消息……”
顾秀沉吟着停顿下来,手指蜷缩在药碗壁上抚摸,青瓷冰裂的光洁釉面映出房间弯曲的倒影,柳如眉适时地问道,“报给叶霄长老?这样他们就能和徐将军的人一起赶到冰原——”
“不。”顾秀出乎意料地截断了她的话,“去告诉景云盟的秋盟主吧,他是阿渺的朋友。”
叶渺熟练地在白塔中穿行,这里的壁画都已经古旧剥落,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古翼族祭天和献宝的故事,人物的笔触干练利落,似乎曾经也有彩饰辉煌,只今唯有暗淡的赭红。
应北微凝视着墙上的壁画,“这是什幺地方?”
叶渺抽出惊蛰剑,沿着足尖向上,划开他的衣服,布料在强烈的罡风剑气中被绞得粉碎,他被眼前炫目的白光刺痛,只能感觉到冰冷的剑尖顺着经络上行到心脏,光芒汇入其中,他看见叶渺的神情,并不轻佻,反而充满着一种悲悯的庄严,举止肃穆,如同壁画上所绘的祭天图。
她手中的惊蛰剑以白塔中心为原点,在地面上拖行,牵引灵力刻绘出法阵,十二个尖芒各自指向塔壁上细长的石窗。应北微在法阵中央蜷卧着喘息,他身上的灵力随着血液迅速被抽走、流失,沿着那繁复交错的细密花纹,他忍不住出声哀求,“停、停下!放了我吧……”
眼前人不为所动,冰冷的剑刃将这颗伴随了他数年的心脏从他的身体剥离出来,应北微觉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难道这就是他的死期?
这一路的挣扎没有延缓叶渺杀死他时的手,他怎幺那样天真,以为一路的逃亡能让眼前这个人对他多几分怜悯?
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远去了,而应北微渐渐陷入了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之中,终于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
传说在二百年前,翼族还能以堂堂正正之身立于这片大地上之时,就曾经因为身怀异宝而被一遍又一遍地屠戮过,遗留下无数苦难的生民。在风雪帝国的女帝终结乱世的前夕,翼族的族长将族中的宝物献出。这宝物是一块兽皮,传说是从白泽的身上剥下,鞣以龙脂和铁树汁,再用鸿鹄的第一支飞羽蘸取苍鹭的血液才能在上面书写,写下的誓约连神也不能违背。
始帝在白塔下与玄门的四位世家首领定下十方协定,就是因为此处是翼族的圣坛,拥有通天的法力,白塔的塔壁可以隔绝时空,与惊蛰剑的本体处于同样的幽冥虚空之中,这也是她来到此处的原因。
叶渺走出白塔的一瞬间就察觉了不对,塔外的巨型冰阵被人移动过了,这些像白色石头一样的巨大冰块是陨雨的遗迹,冰层中包含着铁块,她便凭此在塔外设下了保护阵法,即便她停留到追兵赶上也不会被发现。而现在,这些冰阵正在缓慢而不受控制地移动,如同睡醒的巨人,而她正置身于巨人之林中。
阵外传来男人的高声叫喊,前几句已经在回响中模糊不清,只有最后一句格外清晰,穿透法阵,直直传进来,“交出人质,束手伏法!我徐瑛在圣上面前保你不死。”
叶渺不置可否地转过身去,擡头看了一眼天上升起的星辰,永夜即将降临,但她或许等不到正确的时刻。外面的叫喊声还在持续,间或有士兵用铁戟一同撞击地面的声音,那是军中常用提振士气的手段,足以让地动山摇。
徐瑛在阵法前焦急地等待了一刻钟,却始终没有看到一片影子。那位据说是公主殿下派来暗中襄助他破阵的东宫影卫说,只要叶渺一出来,用这特制的白羽箭瞄准她射出去,往后就再也不会丢失踪迹。
就在他的心快要被这迟暮的夕阳烤焦的时候,面前飘然出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衣袖凌风,声音清越,“徐将军——”
他半点没有心情听这人要说什幺,蓦然张弓搭箭,脱手飞矢,白羽破空而出的一刹那,漫空中随之而来密密麻麻的黑色箭矢,数量足以钉死一头狂暴的大象。但这些铁箭居然都如若无物地穿过了叶渺,那身影微微波动了一下,却依旧立在原地,竟是毫发无伤。
叶渺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徐将军不会以为,我会用真身来同你会面?”
徐瑛脸色阴沉,叶渺凌空站在冰阵上方,“我送将军一句忠告,你此时带兵后撤回营,去公主殿下那里拿回你的军令状,还能有一线生机。”
“你在放什幺狗屁!”徐瑛冷笑一声,擡手示意属下准备进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徐家曾经在霆亲王叛乱的时候站错过一次队伍,被彼时掌权的首相顾秀下旨贬谪到漠北,若非此次朝中势力大清洗,公主殿下想来永远也不会信任他们这些曾经的叛臣贼子。
所以他只有这一个机会,让他不惜赌上项上人头,也要爬回帝都的机会!
叶渺的身影随着士兵的呐喊声消失了,那些遮天蔽日的冰块在冲锋下顷刻化为齑粉,崩塌的速度快得令他不可置信,他策马一路畅通无阻地奔到白塔跟前,翻身下来查探地形,那白塔没有门,“来两个小队,从窗户里翻进去!”
应北微就是这时从火海炼狱般的梦境中惊醒的,叶渺已经不见了,有人试图在搬动他的身体,他忍受着千刀剜身的苦楚,从喉咙中呛咳着吐出几个字,“快、快逃!快逃啊!”
士兵不明就里,“应将军,我们是来救你的,我们的人已经发了信号弹。不论来者是谁,我们今日必与将军共进退,将叶渺诛杀于此地!”
应北微无力跟他解释, “不要管我,快离开这里,再晚就没有时间了!”
“已经晚了——”
带着笑的声音从身后传出来,是叶渺。
她是从门里走出来的,但这座白塔方才分明没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