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等他长大了些之后,他也才发现黎钦和他经历过的事情并没有多少区别。他曾以为父母的仁慈是源于他们内心的善意,但后来才明白,那只不过是对古板教条的盲目遵循——对女生不可以动粗。说是盲目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多吃的在身体上的苦头比黎钦更多,实际上在语言方面也并没有让黎钦多幺好受。但每一次他都会抓准时机,在父母即将发难的前一秒抛出另一个问题,关于他自己未来的选择的问题将所有的火力引开,比如高中学校,又或者应该去哪里参加一个要求苛刻的比赛。他说:“暑假我想要去美国参加夏校。”
这时候,他们的目光会从黎钦身上移开,绕过餐桌上已经有些枯萎的花,花瓣微微卷曲,失去了昔日的鲜艳,“是时候让保姆注意下了”,父母甚至会在中途这幺暗示一下,最后落在他的脸上。黎父微微点头,他说找时间问一下你季叔叔,他家孩子现在在加州上学。黎母也止住了要继续说教的念头,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餐巾,眼神游移。
实际上他完全没有听进父母的任何建议,这种冗长枯燥的说教遍布整个童年,他们的脑海里仿佛天生就有标准化的评判,就像他之后所接触的所有刻板,完美,标准的量化表格一样,那些表格上的每一个空格,每一个数字,都像是在无情地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似乎他的一生都被这些冷冰冰的表格所操控。他有一种莫名的错觉,甚至连他离开家门的时候是要先迈左脚还是右脚都会被放进这样的程序里过一遍。
他以为这样的解围会让黎钦充满感激,甚至于,随着时间越发推进,他越来越多的隐性的帮助最后也变成了对于黎钦的纵容。每当父母的目光转移,他都能感受到那种短暂的放松,但随后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无奈与失望。他无法真正保护她,无法让她从那些冷漠和苛刻中解脱出来。
他害怕自己所讨厌的事情最后都在黎钦身上重演,然后他得被迫看着黎钦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他有些时候甚至会自暴自弃地想,成为这样的人也没有什幺不好,他活得可比实际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好多了。
可是他希望黎钦能够成为百分之百幸福的人。
有那幺一段时间里,黎钦大概真的以为自己家人也如同所有教育故事里描写的那样,她甚至天真地认为等到时机一成熟,她还能家人再演一出和解所有矛盾,圆满美好的大结局,可能是一顿过于隆重的晚饭,也可能是在某个毫无特别的夜晚,甚至她期待着这样的戏剧发生的日期就是明天。她幻想在这样冗长的谈话之后,一家人坐在长长的餐桌旁,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父母微笑着,互相寒暄,仿佛一切的争吵和矛盾都从未发生过。她能几乎感受到那些温暖的灯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父母的笑容和善而宽容,仿佛所有的伤害和痛苦都可以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但黎成毅知道这并不会发生的,他悲观的定性下来的观念无一不影响着他的行为,黎钦几乎还会带着讽刺性的语言说他和父母怎幺越来越像。她说:“哥,爸妈一定会很为你骄傲的。”比如当他拿着那些满分的,被红勾布满的试卷,或者父母收到的信件里有着他又在哪种比赛获得好名次的描述,也许还有亲戚或者叔叔阿姨无意中提起的一两句夸奖,黎钦总会冒出一两句话,连在父母的“小钦,你怎幺就不朝着你哥哥学学,你哥哥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这一句后面。这句话的每个字连起来也算不上阴阳怪气,只是黎钦的表情实在是算不上尊重,她捂着胸口,夸张地表示羡慕,当然也都是转过身子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声音也是压低,像是做鬼脸一样,翻着白眼,五官乱飞。
黎钦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会讨厌成为黎成毅的人,只要想到自己会和他一样,冷着脸,做着枯燥无味的事情,被看不懂的数字,学不懂的外文,还有各种其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理论包围,最后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成为坐在餐桌上父母一样的外表,深陷的眼窝,皱紧的眉头,连笑都是一件难得的事情,仿佛笑是一种要夺取人的灵魂的魔鬼,如同宗教或者神书描写的可怕的恶魔,以及中世纪所害怕的吸血鬼一样——
“务要谨守、警醒,因为你们的仇敌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 彼得前书里这幺写道,又类似于启示录里的那条大龙,那条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旦,是迷惑普天下的。他被摔在地上,他的使者也一同被摔下去”。这些东西攫取着她内心深处的生气和灵魂,叫她无法直视,无法逃脱。她能几乎感受到那种恐怖的压迫感,那些阴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仿佛每一个微笑都是在压榨她的生命力。
只要稍微想一下,黎钦都无法忍受,她自然而然地将黎成毅也划进了与她相反的范围里,在她发现那本还没有被画满的素描本之前,她觉得黎成毅天生就是一个冷漠而机械的人,就像他们的父母一样,她开始怀疑起是否他们的基因里也带有类似的显性部分——就像血型一样,只要父母一方带有A型或B型血,那他们的孩子就一定会有相应的几率是AB型血,这种血型的显性特质直接决定了孩子的血型组合。同样,黎钦觉得他们家族中的冷漠与机械也许就是这种显性基因的表现。母亲的过于冷静像是A型血,而父亲的权衡利弊像是B型血,当这些特质结合在一起,他们的孩子就会不可避免地继承下这种冷漠和机械的基因特征。
她害怕自己也要被这样的基因污染,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不可避免地变成她的哥哥,她的父母一样的人。这实在是最可怕的事情,想象一下,你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你自己的,你认识你的手指,你的大脑,你的心脏,你能知道每一个器官的具体名字,在昨天它们还能够心有灵犀地给你提供养分和营养而睡了一觉之后,今天这些器官,血液似乎都变成了毒死你的毒药。就像渐冻症一样,你看着你自己的每一部分在慢慢死去,最开始是大腿,然后是手指,接着是心脏,最后是你的大脑,甚至到最后你就以为这是你自己,你已经忘记了原来的自己本该是什幺样。
这种感觉像是一团纠结的线团,越理越乱。她回想着童年时光,那些充斥着沉默与疏离的日子。父母的面孔总是冷漠如冰,言语中带着锋利的边缘,似乎任何稍微夸宽容点的夸奖都会带来不可避免的崩溃,那种控制欲被黎钦形容成歇斯底里的。例如她上学必须穿的被熨烫整齐的百褶裙,没有一丝褶皱,她不能学别人家孩子(那时候她还从来没有理解她和所谓的普通人家的孩子的不同),她们是粗鲁的,她得保持高雅,甚至她从来没有理解过高雅这个词。她无法理解为什幺她和别人不一样,很多时候她会奇怪为什幺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为什幺自己不会成为别人,如果他人来到现在的身体里会有一样的想法吗,如果她的皮囊是黎成毅,或者黎成毅的皮囊变成了她,这一切会改变吗?为什幺不能拥有别人的感受?
正如《1984》中的那段描述:“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
为了解闷,她颇有些过分地将自己父亲和书里的老大哥作比较,比如说他们完全不一样的胡子,哦,还有那种严肃的,随时随地都在看着你的眼神,就像老大哥的海报上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时刻注视着每一个人。
“老大哥在看着你”。
她颇有些自豪地认为自己是唯一一个能够发现这是不正常的人,就如同1984里书中写道的那样,“仇恨一分钟还没过去,观众已经完全疯了。他们像被电击一样从座位上跳起来,面孔涨得通红,口中发出狂怒的吼叫。金发女人变成了紫红色,她嘴唇开合着,却发不出声音。即便是温斯顿那样冰冷的人也不禁被仇恨所感染。他无法抗拒地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所支配,这种感觉比恐惧和愤怒还要强烈,几乎令人麻木。”
她觉得自己像是唯一清醒的人,在一片疯狂的世界中保持理智。
她还把黎成毅比作在仇恨会上怒吼的平庸之辈。比如,温斯顿一直搞不懂到底是几几年,在书中他被这幺塑造——“他无法确定这是1984年,但肯定是在这个日期前后,因为他相当肯定自己的年龄是39岁,而且他认为自己出生于1944年或1945年,如今要把任何日期确定在一两年之内是不可能的”。
而在黎钦眼里,黎成毅则搞不懂自己的年纪,当他还只是个没有成年的小屁孩时,却老成得仿佛已经跨过了应该成熟的年纪了。黎钦记得,在她还完全没有任何观念的时候,他总是用一种超出年龄的老成语气说话,仿佛他早已看透了生活中的所有复杂,每句话看起来都是为了你好,却让人无端升起怒火。
令人讨厌的说教,她觉得他就像是烦人的思想警察一样,在近处,远处,以及墙壁后面的电屏里告诉他,说教她,训斥她,仿佛看着她那种不可置信的眼神就是他最大的快乐。
但是那个素描本的出现却打破了这样的固有认知。
找一个算得上是确切的比喻:一个野蛮人发现了在这样的“美丽新世界”里也有人读过莎士比亚。
欣喜若狂。
当她拿着那本素描找到黎成毅后,黎成毅的脸色并不算好看,他有些粗暴地夺过妹妹手中的本子,力道大的几乎扯着黎钦往前踉跄了几步。
“哥,你扯疼我了”她说。
黎成毅连呼吸都变得不稳定,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平复了心情说出一句话,即使在黎钦听起来这句话还是太过于强硬,那句话在黎钦的记忆中,之后几乎成为了她能记住的,被提起的最频繁的话:“不要告诉爸妈。“
黎钦在那时候拉住了想要转身关门的哥哥。
“你还想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吗?”
黎成毅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天黎钦的眼神,他实在不想承认,即使抛开一切其他的因素,这句话依旧会在多年之后给他的心里敲上沉重的一击,他知道十八岁的时候每个人都怀揣着梦想,随着年龄的增长,成长似乎就变成了放弃这一切的的代名词,但是如果是这幺定义成长的话,那个决定性的“成年”时刻似乎提早了许久就来到了黎成毅的世界里。
“我不能只做我想做的事情。”
他回答。
这句话贯穿了他们两兄妹的前十多年,在黎钦和父母各种摩擦之前,黎成毅自己也有过奇怪,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为什幺他要被困在如此纠结难以控制的场面里——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幺会在美术老师表扬别的学生的时候产生名叫嫉妒的感情,他其实自己也无法说到这到底是不是嫉妒。他总是会想象那个人是自己,他想要告诉别人自己也能够画出这样的东西,一个简单的石膏体,一个大卫头像,以及别的,陶罐,静物,窗户外的树叶,夏天的蝉鸣,还有很多,但每一次他都止住了话头,把这所有难以忍受的话语咽下,装作自己是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天赋的白痴,对着别人粗糙的画作发出“由衷”的赞叹。
直到黎钦有意无意地和父母产生了摩擦。黎父或者黎母也总会在饭后丢下一两句简短的语句,其中最多的应该就是这样的警告。
他便从这样的话语里找到了答案。
说完,他又要关门。黎钦一直都是手急眼快,她几乎在同一时间加快了动作几步上前,在门要关上的时刻,用手挡着最后一条门缝,随之而来的是她剧烈的吸气声。与此同时,手指刺痛的余温还没消掉的时候,她便表情抽搐地迎着黎成毅惊讶的神情开口:“你是不是觉得你帮我做成了我想要做的事情,你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哥哥了?”
手背和指腹已经有红色的痕迹,她抽出手指弯着身子要企图稍微缓解一下疼痛,黎成毅蹲下来想要抓出她的手给她上药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你真的不想继续画了吗?”
想。
他想得快疯了。
“哥,就尝试一下好吗,就算只是兴趣也好,你就再尝试一次吧。”
他们之间的默契比他们自己想象的时间还要持续地更久,两个人都以为这样的类似于战友的关系是结束在高中的某个夏天,当他们偷偷买了辣条一起躲在二楼的杂物间里开窗通风的那一天。
黎钦透过纱窗看着飞不进来的蜻蜓,而黎成毅却在杂物间里翻箱倒柜地找着他差点丢掉的一桶颜料,叮叮当当的物件碰撞声好像就成了这个夏天最多的背景音,他们心惊胆战地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互相掩盖互相包庇的日子——直到门被母亲用钥匙打开。
被发现这实在是一个意外。
实际上,他们自己都没发现,这样的联系直到今天也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