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二十八年末,戛玉重返雒邑。
多士做宰相时的私宅犹在,预先委托乔贵妃监督整葺了一套院落。入住时,一切妥善齐备。
庭中腊梅开,雪晶簌簌落。
室内地龙烧得旺,热气足。戛玉见晚间无风,令卸下书室两扇落地窗,盘膝坐于熊皮褥上,饮着蒲桃酒,赏雪与梅。
晨起一杯酒,睡前一杯酒,是她早年养成的习惯,有时兴起,还要加量。起初只是觉得好玩,后来渐渐发现酒的许多好处。临别时,多士劝她少饮,可是最近,她觉得睡前两三杯,更助眠。醉意朦胧烤着火,吹着风,诗仙一样潇洒、逍遥。
呵,终于回家了。
虽然她年已三旬,耶娘过身,兄弟无靠,夫君远谪天涯,膝下无儿无女,如今在名流云集的雒邑,只是一枚落拓贵妇;自东都而西京,从益州到易州,又回返雒邑,绕了神州一大圈;身心俱疲,恨不得睡到邙山一个土馒头里去,才能确保今生今世勿须再奔波,再无人打扰。
一切一切事务,推给明天。
阍人报:“陇秦王至。”
戛玉诧异,“这幺晚了,难道有急事?”
自从独山与悫悫结婚,她便有意疏远之。当他总管河西后,更是连通信都断了。数年睽违,今夜乍见,有强烈的陌生感。他的身形竟变得很魁梧,气质沉敛,仪态雍容,形象向父辈靠拢。从前那个和她一起长大,一起淘气的明达少年,已经澹化、消失在岁月中了。
戛玉暗想:如果他变了,那我应该也变了。
同龄人就是你的镜子。
独山见她对雪开窗,却仅着薄衫,沐过的髪未干,问:“你不冷幺?”他自己着一袭紫花绸面的玄狐裘,一入室便裹紧了些。
戛玉笑道:“易州比此间冷,习惯了。”
回想起吉士第一次过北方的冬天,走到哪里都披着棉被,把自己裹成粽子,笑纹愈加深。
独山令小婢给她加上披帛,又自己动手,安上一扇窗。
戛玉擎着酒瓶问:“来一杯?”
独山摆首,“我早就戒酒了,你也少饮些吧。”
戛玉殷勤劝,半开顽笑道:“来一杯吧,再过几日,我恐怕就请不起了。”
太尉遗嘱中,遗产三分:田产捐为族田;房宅别业由子孙继承;私蓄尽归幼女戛玉。长房孙辈因为丧父早,混得最差,一直怨恨祖父偏心,觉得吃亏,联合二房鸣玉的两个儿子,发起两项诉讼:一是要求私蓄均分;二是要求洛滨坊新宅一半的产权。
故相家闹家务,受理人也高贵。天子得知戛玉返雒,安排御前会议,令几位宰相给出最终裁决。
独山作为亲王宰相,在政事堂中名位最尊,但手中也只有一票,无法专断,只能提前透露一些消息,“当初购入洛滨坊新宅,太尉出资在五分之四。公平地讲,蘧氏子孙确实可以主张产权。”
戛玉冷笑,“我耶耶出资,是给我作嫁妆的。嫁妆他们也要分幺?”
独山叹息,“只是,当日太尉真可谓毁家嫁女了,也难怪他们心中不平。我想,你不如做些让步,别同他们闹得太僵。”
戛玉眼一横,“我偏不!”
独山无奈地起身,“我来得不巧,等你几时清醒了,再说吧。”
戛玉对着他离去的身影道:“我清醒时,更不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