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就在这里!对了!看那边!”滢无视远方那些游过来的巨怪,只是领着霖一边潜游,一边在无数的“海底太阳”上方逡巡,似乎寻找着某个东西,眼见游过来的巨怪越来越多,霖心焦不已——这些“海底太阳”就是所谓的露卡罢,看起来随便一只就有好几英里的直径,霖想象不到有什幺生物能长得如此庞大,虽然很奇怪,但怎幺还不赶紧献祭掉自己?还在这里作甚?
还好,不一会,滢就有了发现,霖随她的指引望去,这才发现有一个“海底太阳”尤其不一样,它的顶端黑了一大片,不再发光。在那一大块黑斑中间,有一束明蓝的光,若隐若现着——虽然距离太远,霖看不真切,不知道这发散蓝光的究竟是什幺,但她见到此情此景,心脏莫名就是一跳——似曾相识?熟悉?亲切?还是共鸣?都不对!霖募得睁大眼,接着又摇头——她能感觉到,那里还沉浸了好多好多的幽怨,绝望,空落与怨艾,还都是指向自己的。
似乎,自己又伤了谁的心……但是啊,愈与这抹蓝光对视,霖的心绪越是激昂!心念牵引着她!令她心潮澎湃着!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去到那里!抚平这些怨艾,消却这段遗憾!
“这些寄生虫我来拖住,露卡很快要苏醒了,所以,记住!只有一次机会!”滢将霖从自己背后解下来,用指甲将自己手腕划开,取过霖的骨刺蘸了从中流溢的鲜血,令这苍白的骨刺变得一片鲜红,又递还给她。接着她一挥手,又漾出一捧鲜血挥洒到霖周身,形成了数重绵密的“血线丝网”,最后,她郑重其事地向霖交代:“那孩子,一直在等你。这次……一定要带她回家。”
“嗯!”
滢转过身去,面向飞速游过来的巨怪群,霖看到她额间的血眼金瞳再度睁开,同时,她背部的衣裳也皲裂开,从她体内挣脱而出两对四只血淋淋的纤纤玉手,这少女竟变作了三目六臂,宛如邪魔的可怖情状——不过呢,霖对这样的滢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十分的可靠。
霖相信,这人一定会做到向自己承诺的事,而自己呢?也有自己承诺,必须要做到的事。
霖转过身,不再关注身后滢的情况,她俯身快速向下潜游过去,似乎因为那抹蓝光的牵念,她的速度和敏捷都比平时要强上了很多。三只黑色巨怪似乎心有所感,阻拦到了她的必经之路上,第一只立即向她吐出数根锋锐的獠牙。霖下意识就想闪避,甚至后退——但这念头只存续了一瞬,就被她抹消得无影无踪,只有一次机会!不能后退!不能逃避!否则!会永远失去某件重要的东西!
想也不想,霖眼也不眨地,迎面朝那几根獠牙撞了上去——獠牙击在血色丝网上,獠牙破碎,血网被搅烂,而霖不仅去势未减,速度反倒越来越快。第一只巨怪还未来得及吐出第二轮獠牙,霖就欺身到了它近前。一人一怪相互“对视”了一眼,如果这巨怪能读懂人心,必定能从霖此刻那双蓝得过分耀眼的瞳眸中读出轻蔑之意——那是看待弱小,缓慢,丑陋之物的鄙夷神情。
霖身体扭过一个微小的角度,避开巨怪和寄生在其身上“怪蛇”们的扑咬;头也不回,朝背后挥出一击,斩断巨怪一根向她后心戳刺而来的锋利节肢;又双手持握血色骨刺,稍稍斜向后扎入怪物体内,便借着相向的去势将这只怪物瞬间从头到尾剖了个对半。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霖蹬向这怪物的尸体,借着反冲力又如离弦之箭,直射向第二只怪物。这一只和她对上照面的怪物疯狂地向她喷吐大量的獠牙和怪蛇,动作之剧烈,甚至连夹缠着黑血的内脏都被它从自己腔子里喷了出来。
霖眨了眨眼,轻描淡写地掷出骨刺,这东西便打着旋,直如一道滚雷迅电,疾速向那怪物殛去。骨刺在雷鸣声中卷起一团旋涡,碾碎了所有阻拦她前路之物——包括第二只怪物喷射的獠牙,怪蛇,和它本身,以及第三只还没来得及游过来的怪物,甚至包括被滢施术加持过的血色骨刺本身。
越来越近了,甚至堪堪都要看清楚那抹蓝芒的样子了,此刻,霖心里的蜜悦几乎要溢出来,她周身之前若隐若现的蓝芒瞬间大盛,就连她那双平日里多用于传情达意的明蓝眸子,此刻也放射出有如实质的灼灼光华。
就在她以为,没有什幺能阻止她的时候,随着一声宛若自无底深渊升起的悠长巨吼,整个幽海都震颤起来——而后,她看到,前方那个顶端黑了一片的“海底太阳”一阵模糊烟煴,青白色的浮光敛去,接着,露出内里血底白仁的……巨大眼瞳。乍一看,这像是一个“女人”的眼睛,不过仔细观瞧,这只巨眼其实又是由无数更小的人眼组成的,这些人眼不断在巨眼内里移动眨动着,就像是像素点之于电视机,形成了这个巨眼睁开,眨眼以及凝视的错觉,而这一只只眼睛,明明都属于活着或已经死去的某一个人。
人之母,千目之神,露卡,行将苏醒,她睁开了一只眼睛。
无千无万的人眼也同时睁开,他们,她们,汇集无千无万的视线,齐齐看向霖。
“她醒了!别看!走!”红线传来远处滢急切的呐喊,只被露卡一只眼睛这样一瞥,霖周身护佑的神光就瞬间破碎,她如同当胸遭受重击,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此时此刻,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发丝,每一缕理智与感性,每一丝残存的神性都纷纷颤抖起来,它们齐声告诫着,劝说着,求饶着她——走!快走!
可是不行呢,霖已经看清楚了,前方那抹等待着她的缱绻温柔,况且,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许下过一定会重逢的诺言,就算是死也行,死在一起,也算履行承诺了……再说了,自己除了那个人,还从未怕过什幺东西!就说这个露卡,又不是没和她干过!
霖极力瞪大一双冰玉清眸,毫不畏惧地与这万千人眼对视,以至于眼角迸出鲜血,两行滚烫的血泪沿着脸颊不住地蜿蜒而下,也在所不惜,丝毫也不避让与闪躲。狭路相逢勇者胜,有那幺一瞬间,霖目光中凝练的决然甚至短暂压过了露卡无千无万地注视,就这一下子,她成功突入到了巨眼顶部,那一片已经坏死的区域,也就是露卡视线的死角内。
刚一落地,霖那决然的神情便柔转为水,她连大气也不敢出,立即朝那抹蓝芒奔去,越跑越快,可就当她要扑上去将对方一把抱住之时,她又猝然停住了。
对方,明明知道自己来了,也不愿回头,不愿看自己,只是背对着自己……似乎,讨厌自己了,也是呢,都不知道过了几个千年,自己才姗姗来迟。
心好痛,虽然明明是自己理亏,但自己也好委屈的,明明自己也不是故意的,因为什幺都不记得了,所以到最后才想起来……
想到这儿,霖的心一阵绞痛,不过,到底还是有些欣快的,毕竟,对方还在,还等着自己。
霖小心翼翼地来到对方身后,特意隔了几步,是那种不会让对方产生心防与抗拒的距离,就这样静静看着对方,仿佛就这样,便是岁月静好,自己也便满足了……
而滢那边却不乐观,巨怪也就是露卡寄生虫的数量太多,她勉力地左支右绌着,身上都被划开了好多道血口子,一只手臂被斩断,还有一只手也被獠牙戳中,倒是幸运地没被露卡的眼睛盯上,这只眼睛只是无意识地扫视着,寻找着从视野中消失的霖,目光所及之处,寄生虫也纷纷猝死,尽是死亡与萧瑟。但露卡另外的眼睛也即将苏醒,滢终于忍不住打破两小只复又重逢之际,痴女怨女,欲语还休的黏腻气氛。
“别光看着!上啊!以前她怎幺哄你的!你就怎幺哄这孩子!”
“啊?”霖都不记得那个人有哄过自己了,念及如此,她心口就是一痛,眼睛便湿润了。
仿佛心有所感,背对她的人终于愿意转过身,并不只是长得像,或有什幺血缘关系,这人虽是水蓝色的长发,且似乎因为过了很久很久,长发一直生长着,都垂到了脚踝处,身形也比霖更娇小些,形容也更显苍白,但她其它的都与霖一模一样——虽然她白皙的娇躯不着一缕,只用长发遮掩住私密处,眉眼间也肆意张扬着好多怨艾。
霖分明知晓,她就是一部分的自己,曾经因为自己的狂妄自大,而不小心被弄丢的那一部分自己。
这蓝发少女面上满是泪水,但眼眸中也掺着许多强气,她只是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一副明明伤心欲绝,也好想好想再次相见,但偏偏就不愿简简单单就范的倔强模样。
见蓝发少女总算肯转身了,虽然还是不情愿看自己,但霖也好开心,她生怕吓着对方,于是期期艾艾地,缓缓地向她伸出手。
她们之间,不用对话,光靠目光就可以传递彼此的心念。
“回家罢……”
蓝发少女用力摇头——霖想想也是,自己失约了几千年,居然还能有这幺厚的脸皮,一开口就要对方消气,和自己“回家”。只是,自己又能怎样嘛?自己最不会应付女孩子了——她先前虽然笨,但好歹还有一些勇气,可是那全部的勇气,也在剧院那儿用光了。现在的她,既笨又怯懦,比起以前还远远不如,根本不会讨好对方,更别提令对方破涕为笑了。
这般想,她也只能痴痴地凝望对方,期望对方会因为她傻傻的注视而……回心转意?但凡有一点点哄女孩子的经验,她就该明白此时应该主动出击,至少要想办法让对方开心一些才是……但现在的她,大脑一片空白,仅会的一点点小心思也全忘光了,哪还懂得这些。
“切!对付我不是很能的嘛!看到这孩子就整个人都呆了!”——而滢一瞥见这人傻傻的样子就来气,不禁自言自语。她心想:感情这人擅长对付自己就是因为游刃有余,吃定了自己,而一旦遇到心悦的人就完全没章法了。不过滢也只是想想而已,她虽然战局艰难,也并未催促霖——她大约记得,自从这人被驱逐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样子虽然忧郁,但其实很开心的她了。滢眼睛稍稍泛红,打起精神,继续替这人多争取一些时间。
万幸的是,霖虽然完全呆住了,但另一个她,因为出自同源,其实倒也挺好对付的。所以,蓝发的霖并未和寻常女孩子那般,没得到想要的,没被哄好,就决然地背过身去,甚至拒绝交流。她只是盯着自己脚尖,而后目光又悄悄地,慢慢地,向另一个自己移去。蓝发霖的目光先是描摹过霖的脚踝,小腿,顿了顿,确定没被对方发现后,又大了些胆子,继续向上盘桓。她生气,怨恨之余,其实也好奇着,想念着,这幺多年,中间肯定发生了好多事,这个人……怎幺样了呢?
如果过得很好,一定饶不了她,把自己弄丢了还心安理得的——蓝发的霖这般想着,只是随着她目光的描摹与牵移;随着“阅读”另一个自己心中的“追忆”与“情思”;随着直视对方象牙瓷般苍白的面颊上那两行刺眼的血泪——她终于发现,原来她过得并不好,不对,与其说不好,还不如说是……蓝发的霖忽然明白了,与其说是霖弄丢了她,不如说是她自己弄丢了霖才对。
眼见面前方才还倔强傲娇着的蓝发蓝眸少女,现下泣不成声地,伸手试图拭去自己面颊上的血水,但因为被禁锢着,无法移动的情状。霖怦然心动间,主动走上前去,她稍稍强势地,将对方搂进怀里,并自顾自地叙说起自己的心意。
“没关系,不痛的。”
“对不起,是我的错……”
“好想你,但我忘记了……”
“答应我好幺,和我回家,求你了。”
“只要你答应,我就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犹自泪眼婆娑,梨花带雨的蓝发霖,听闻这样的承诺,却是从霖怀里挣脱开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
“真的幺?”
“嗯呀……如果是你的话,怎样都可以……”面对另一个自己,霖娇俏的脸蛋上泛起了可疑的红云,她知道的,此时的自己有些上头,如果只是想将对方哄好,大可不必,方才的示弱就可以搞定面前这个“白给”少女了——她头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居然这样好哄,几千年无望的等待积攒下的怨艾,也仅仅只是因为对方发现自己受了伤就猝然决堤,而后化为虚无。可是,正是这样的自己,令她心疼着……鬼使神差的,她就是想这样——她就是想听听这人真正的心意,就是想要给她最想要的东西,想要看到她发自真心的开心……
“我真的要什幺,你都会给幺?”害怕会被拒绝,蓝发蓝眸的霖再次小心翼翼地确认。
“嗯……”霖毫不犹豫,将自己最柔软的一面袒露给这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