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雀神名为“彡”,既是西北善神,又是万物之鬼。
每年季夏,西北各国国王领家族人众,祭完天地祖先,山川四方,接着就要为龙雀神敬酒,求王位与子民受祐。
义阳王与龙文王更是开辟石窟,打磨神龛,用风物宝石塑造神身,彰显大宗的气度;龙文将神奉在西,义阳便奉在东,在地域最高峰代山当中,这样日升日落,金光都能从龙雀的眼中行过。
阿查向着金光,没命地逃。
阿查是义阳小将之女,随父巡视途中掉队,又被敌人打死了马匹。野外难分东西,情急之下,她只能逃向代山。
身后是个异国人,几乎要追上她,还呲着牙笑。阿查抹把眼泪,抱住树干,荡进山中。
平地女子不如男子,进山好得多。不过,阿查的体力见底,很快被他找到,有两次,那人已经抓到她的头发。
金光在顶。阿查想:“神彡神彡,将这恶徒,这外国的恶徒,带给善神作牺牲。”她拼命甩,弃了头发,往神宫跑,最终被按在彡脚下。
披雀羽、长犄角的彡,以两只龙爪立于窟穴正中。
红绿宝石,夜明石,琉璃珠,缀满它身,与日光同流,照亮神坛前的不轨。
“神彡惩治你!”阿查尖叫,“这是西北国内最大的善神像,你敢在它面前胡来?”
“待会儿再扒它,它比你值钱。”男子却不怕,先扒阿查衣裳。
阿查怕了,终于开始喊爹娘,喊王,喊姐妹兄弟,求他们把这不敬神的疯子赶走。男子捂她嘴,被眼泪滑了手。
阿查向前,又被他压在龙雀尾羽上,被提起一条腿。
阿查仰面。
神在泪中隐约,而少年的声音很切实:“低头。”
两人愣住,阿查低头,奸人回头,看到重剑,听到开山声。男子的一半头颅,飞出善神宫。
还没有知觉的少女,突然被抓出来,躲过倾倒的尸体,这才大哭:“殿下!”但更大的响声盖过她的哭,吓得阿查泪都没了,以为是山崩。
神宫大动,彡的塑像,从胸现出一道深沟,向上纹裂,琉璃宝石纷纷落,最后是龙雀首,断在阿查眼中。
她张大嘴,眼前黑白交错。
山鸟乱飞,阿查光着腿,冲出神宫,跑到崖边:“王子把龙雀神砍倒了!”
义阳王宫在山南,坐落一片丰美的绿洲。
阿查一嗓,让绿洲不安宁。
王臣结伴而来,都在私语;各大人比量武器,猜测一剑挥倒神像的力气;女部落长们在笑,不期与王座上的晏祁相视,急忙低下头。这时,三四名小将挽了人进殿,另有一名五百将,抱重剑,带阿查,跟在后面。
殿中肃静。
上位者阴沉着,等一句道歉,却发现犯错者在看别处,便击案:“咹?”这才见他转过来。
时年十六岁的晏待时,是义阳国王晏祁的独子,自小治文又治武,年纪还轻,身高已过八尺,体肤白皙,眉目英俊,性格天然冷淡,两眼却不失锋芒,与已故的执宪王后神似。
晏祁拿他这张脸没办法,骂到嘴边,又是老一套:“要是王后还在就好了,如今谁也管不住你!你说,为什幺砍倒神像?”
“其实是,是因为阿查,”五百小将插话。
阿查听父亲结巴,攥紧了手:为了救自己,王子砍倒了神像,但这段遭遇真不雅,义阳王又在发大火,该如何开口呢……
晏待时侧目看她,回答“试剑。”取了五百将怀中的剑,转头就走。
殿中大喧哗。晏祁将案拍得邦邦响:“试剑试到神彡身上?拦住他!”
小将去拦,三四人也拦不住使力的少年,还有一人被掫翻,吓得王臣散。
阿查趁乱出殿,追上晏待时:“殿下!”
她问晏待时为什幺不说实话。
晏待时抱剑:“这是实话。”龙雀神宫非祭不得入,平时最安静,他新得了什幺武器,都去那里练习,能遇见阿查,是个意外。
阿查心里好受多了,与他并肩,片刻后,听到头顶传来不满之言:“至少要熟悉野外,才能跟着小将巡视吧?之后不用你去了。”
阿查眼红,几次忍耐,终于嚎啕大哭:“殿下,我真害怕,我那时准备死在神坛了!”
晏待时不语,放慢脚步,同时想起那具肮脏的男尸:外国人,看服饰是后梁人,他怎可能让自己的姐妹兄弟死在后梁人身下……
月满凉台,晏待时拜见晏祁。
晏祁还上火,看也不看他。
“父王。”
“哼。”
晏待时坐他脚边。父子对月。
最后还是晏祁让步了:“在人前认错,有那幺难吗?是不是你父王一安心,你就浑身难受呢?”
晏待时半天才说:“儿子错了”。
晏祁对他这张脸,讲不了重话,渐渐想到爱妻,别过头。
“你走后,殿中多少王臣进言,让我罚你,厉玷还说,让你和工师一起修神像。”
“明天就去。”
晏祁打断他:“五百小将说了阿查的事,勉强平息众口。唉,当时,你为什幺不说呢?我知道,我知道你,”义阳王揽住儿子,捧他的脸,“你和你母后一样,非凡的心,正直到骨子里,可是儿子,未来要坐王位,光凭正直不行,你要时常去想,如何才能服众。你母亲执宪王后怎幺死的?是行事纯真,不会周旋,终于被不服她的人暗杀……”
“试剑就是试剑,我不过一剑杀了恶人,带着砍倒神像。有没有阿查,我都是要杀恶人的,”晏待时起身,比父亲还高半头,“阿查安全了,小将连笑都不敢,反而在殿上为难,就为那堆石头。”
晏祁要说他,却听他低语“蛇不蛇、鸟不鸟的东西”,差点气死。
义阳王子真的去修神像。
工师惶恐,谁敢让他干重活?
但见他来去神坛,两肩负担出血,人们便知他的决心,劝到后来,也各自着手。代山金石响。
“殿下,”午后,厉玷来了,驱开工人,送一车宝石,“王臣都说,要修神像,还得用宝石,按过去的形制。”
晏待时在高处,踩彡的喙:“工师都说,要修神像,需换用山石,不易受损。穹塞长,你最喜欢宝石,这些就送你了,希望你用它们加固穹塞,别再放后梁人危害义阳。”
厉玷强忍:“殿下!”赤红脸走开。
工师们忧心忡忡:“殿下说得过了。”晏待时目送其背影,并不说话。
穹塞长厉玷,年轻的时候是司礼,为晏祁捧王印,用指甲将印文的缝隙抠得一干二净,又帮王后磨光手杖,指挥王家礼仪;每出席聚会,穿着比女部落长还鲜艳,他国来访,总是争着站在头一个,腰背笔直,叫人以为是某君某长。
眼生的使者,有时恭敬地与他打招呼,过后细问:“这人是?”本国人就开玩笑:“捧印的人,打磨手杖的人。”厉玷陪着笑,在暗处打烂碗碟。
年纪大了,他得到国边的“穹塞”作为封地,成了正经的君长,行事更加傲慢,不许任何人对他玩笑或品评,不过,这样的人也有优点,就是一心一意侍奉王家。义阳王感念他忠,对他那点虚荣并不十分在意。
但晏待时不亲近他,小时候见他拿着珍奇讨好自己,就迅速走开,有几次故意将剑锋对他,恐吓他远去,长大了更是跟他对着干,在人前轻视他的作风,让他下不来台。
王臣们安慰厉玷:“王子自小冷淡,大王都受气,何况穹塞长你呢?再说了,正在青春年少的王子,因为君长的女儿,说不定常常难为情咧!”厉玷这才眉开眼笑,从此每不快时,便说服自己:“除了符香,还有谁配当他的王后呢?他见了我,可不是别扭。”
这次也不例外:厉玷忿然,走到半路,看一看车里的璀璨,又消气了。“就当是彩礼。”他想着,下令不去王宫,改回家中,当然宝石也带走。车夫正转向,远远看见山下有红鬃的良马狂奔,急忙避让。
厉玷摔得翻身,认出女儿:“符香!”
“殿下!”厉符香风行而过,满心都是神宫的少年。
同龄人中,厉符香最骄纵。
她出身大宗国,父亲是一方水土的君长,从小过好日子,不知烦恼与挫折是何物。
厉玷处事,影响了她,她与人交往也独断,也爱华丽的物品,喜好沿至男子身上,便要西北各国中最俊俏的少年。
自从执宪王后立法,义阳女子就有了情感的自由,到厉符香这代,女子们已经相当恣肆,部分女子追求男子,部分贵族女甚至家养三四位男侍,厉符香不甘人后:她喜欢晏待时,每天把殿下挂嘴边,到了她父亲都要求她收敛的地步:“符香,你给我留点脸,人们都说你像猎犬,像王子小司马,整天粘着他。”
“等我成了王后,父亲就笑吧。”厉符香不退让。
见厉玷开始畅想未来,她才蹦跳着走开——竞逐奢侈的小女子,对晏待时,却不是贪图后位,而是爱他的人:他的长发,他的体魄,他的白皮肤与矶石一样的黑眼珠,在她眼里,逐渐有了大男风度,而她也长成大方的少女,满腔火热立时就能说出口,绝不在意他人。
“殿下。”听说晏待时在修神像,她便来了。工师过路,她把工师推开,踩着石堆上去,“殿下,我从边境商人处买到了南威石,听说是楚地特产,多珍贵。”
晏待时早就走了。
她又追下去:“殿下喜欢什幺?下次来穹塞,我代你买。”
“我不喜欢。”晏待时打断她。
厉符香吓一跳,渐渐皱眉。
又是不喜欢,一年前,她初次表明心意,他便用这生硬的语气说“不喜欢”,之后回避她,疏远她,对她像对生人,难道她丑陋吗,惹人厌吗?穹塞的孩子们明明说,符香少主是义阳的美女,脸蛋像花,腰肢还纤细……
厉符香低头,看看周身,又擡头:“那你什幺时候才能喜欢呢,”她更近一步,“你对我,还不如对小将之女,你可以为了阿查杀人,砍神像,过后被罚做苦力,也不怨言,为我说句喜欢,很困难吗。”
她发现晏待时沉下脸,一时不知是否说下去,另有一种委屈,让她来了脾气:“你瞪我干什幺?”她转头就走,晏待时拦住她:“厉符香!”
他这样高大,语气又不好,吓得符香一激灵。
“穹塞近后梁,边境人多且杂,你作为一地少主,怎幺带头来往?你不知阿查被谁所伤?你也想遇上她的危险?”
“与你无关吧,你不喜欢,我喜欢,我就喜欢后梁精致物,漂亮珍奇!我父亲都不说什幺,你又是谁呢?”厉符香还倔强,晏待时进一步,迫使她抵着树。
“我是你的殿下,将要成为你的王,”他一板一眼,“我不喜欢你,但一定为你的性命负责,从今天起,禁止穹塞东南界与外国交易,穹塞长那边我会去说,先告诉你。”
晏待时说完就走,厉符香在背后骂他胆小,说他呆板,他只当没听见。
“我再也不对你用心了。”符香脸通红,眼泪已经在打转。
一切理由都不值得她哭,她只为那句“不喜欢你”而失魂落魄,马也不骑,冲下山去,差点与索卢胜之相撞。
“吔。”索卢胜之躲得快。
身后的王臣以为遇袭,都去扑他:“殿下当心!”
义阳与龙文两大宗国,各领部落小宗若干,在大王的青年时期,两国还有些小的龃龉,到二位王子成为大男时,国家已经交好,国人相见,如同一家人。
更有龙文国新纳的大严氏就在代山的另一坡,龙文王子索卢胜之便借着巡行大严的机会,常来拜访好友晏待时。
“哈,”索卢胜之老远嘲笑,“我听说一事,过来又看见一事,我的殿下,你真行。”
晏待时忙完了,神像顶一跃而下,与他出神宫散步,刚走离众人视线,便拔他黄髭。
索卢胜之咬牙笑,以两手抵抗。
二位王子身量相当,玩闹一阵,很快累得气喘吁吁。
索卢胜之趁机问:“又惹穹塞长的女儿生气了?你这事都传过代山了。”
晏待时许久才说:“我不喜欢她。”
“你就说句喜欢嘛,”索卢胜之觉得他不开窍,“我看何人何物美丽,都说喜欢,你这张嘴不会说好话幺?”
可晏待时觉得,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厉玷总在父王面前提起“王子婚娶”云云。晏待时看他殷切的样子,猜到他的所求,则自己更不能松口。
“母后生前立法,让义阳女子可以自主成家,但我知义阳之外,女子不自主才是常事。符香,她不珍惜,”晏待时别过头,“有婚姻的自由,应该找爱她、倾心她的人,成天跟着我,不是浪费?与我婚姻,可不是朝夕不顺心意,就能改易的。”
索卢胜之追着看他:“那幺温和些。”
晏待时脸色很不好,欲言又止,埋在手中说他待谁都温和。
索卢胜之放声大笑。
两人比划几下,由索卢胜之挽了他,回到神宫。
“温和的人会砍倒善神,削掉它的脑袋?”
“是个意外。”
晏待时正色去讲后梁人混入西北国的事,索卢胜之也就分享自己的见闻:“我国行商回来,说后梁没了皇后,那位皇帝变得喜怒无常,不过,也有人说他原本就疯癫。谁知疯子的所作所为?或许未来某天会波及我们。”
晏待时听着,生出要封边的心,决定从代山回去,就请晏祁下王令。
两位少年极目,最远是山尽头;但在他们目之所及,百里以外,穹塞依旧通水陆,来去行人,一主一仆就在这时入境,与伤透了心、坐车到家的厉符香擦肩。
厉符香耽于某事,成天心不在焉,晚饭后急着出门,把红鬃马留在厩里。
厉玷问两声“上哪去”,也就没管了。他另有麻烦。
义阳王子晏待时为了阿查的事,请义阳王禁边贸,大王虽不像年轻人激进,却也严管穹塞周围,以前能行的买卖,现在大半都不行,厉玷过惯了奢侈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拮据。
为了维持君长的形象,他不得不把家珍卖给内地部落长,换一批交易,先挨过这段日子,等形势好了,再求大王开放穹塞。
厉玷烦闷着,在石室中翻,又问下人:“珊瑚不是在这?快找,有人在等。”下人支支吾吾,谁也不敢说,符香少主来过石室。
为了一个美丽柔情的外国人,符香带走了珊瑚;去赴约的路上,她用晚霞照样子,把珊瑚擦得发白;到了相约地,她老远想招手,又有些自觉:在那人的家乡,女子或许不爱大声说话,不爱主动与男子交好吧……
于是她负手,藏了珊瑚,作出不在乎的样子,向那对主仆而去。
獳丘的黄昏。
野草长过半人,水盖在草下,不注意会湿鞋。厉符香走干地方,有时要跃步。耳环首饰沙沙响,引起一名男子的注意。
“符香,少主,对吧,我听穹塞人这样称呼你。”他从帐中探出,感谢她赴约。
符香别扭着,看他几眼:“冯易,你不是义阳人,不必叫我少主,我不也直呼你的名字?”冯易这才说好。
他一笑,符香不自禁脸红:这实在是位体贴的人。
初遇在数天以前。厉符香伤着心,从代山回来,坐车可厌,便下车步行。行至浅溪,她为发泄情绪,乱趟乱踩,牧人们逃得飞快,都知道少主此时不好惹,最后还是这位名叫冯易的外人阻拦。
他带她离开水,看她面容是少女,便说她年纪小,把什幺事都看得重,其实不至于如此,还用丝绸给她擦眼泪。
厉符香没消气,打散他的发结,可他不怒,反而有兴致,符香才觉得难为情,细看他,发现这男子身服乘云,秀美如佳人,一时看呆了。
几次闲聊,厉符香得知他是后梁旧族,为了寻找地方没有的某物,行远路来义阳。两人话说得多,厉符香也就随意了:“什幺寻某物,你是来玩的吧?”冯易依旧微笑着,厉符香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不矜持,抓住衣裙转头。
得知符香是穹塞长的女儿,冯易并不惊讶,送她一副襐(未成年首饰),便忙自己的去了。若即若离的人,轻易牵动小女子的心——厉符香拿着礼物,第二次主动找他,多为他带一条男子巾:“下次要送,就送些女子物吧,我及笄了,喏,这是你的回礼。”
此后两人常常来往,厉符香私心不想他走,每分别时,久久地漫谈,走出几步,还要回头。
冯易像是看出什幺,某次请教她,穹塞何处能做帐。
厉符香高兴:“獳丘!獳丘水草美,还离我住处近。”
冯易笑,跟在他身边的男仆也笑。厉符香红透了脸,忙解释:“你不是后梁人?不适应干燥,就住獳丘吧。”
冯易对她说多谢,她没听全,跑掉了,路过那男仆,看他和善的脸,心里有不适,还以为是自己害羞。
这次来,冯易已经张好帷,支好帐,布置得很完备;名叫崩无忌的男仆去打水了,厉符香自在一些,探头去看帐四角:细腻的绶带纹,经纬像丝线,另饰一些羽毛,冯易坐在其中,对于义阳的少女来说,不亚于宝石夺目。
“你要在这长住,夏天还好,冬天会冻死。”她将珊瑚捧给他。
“到了冬天,穹塞开放,我就回家了,”冯易接过珊瑚,上下打量,反赠她一枚玛瑙𫸩(戒指),“海物还是要看齐国,你喜欢珊瑚,以后可以去后梁。”
他的两袖里仿佛什幺宝物都有,引得厉符香去探,被他捉住手:“你想找什幺,符香少主?”
厉符香被诱惑,醺红脸色,她现在才明白,早在初遇时,她就被诱惑了。两人拉手,由一人稍稍发力,将另一人带进帐中。野草摇曳的黄昏,崩无忌提水回来,泼在帐前。
有什幺事情不对……厉符香掩好衣服回家。
厉玷还在为边境的事发愁,看见女儿,没忍住,说了她:“你唉,现在穹塞正困难,你可不许惹祸,这些天老实点吧!等往后,你嫁给义阳王子了,我们便是王族亲戚,那时,为难事就少了,哪怕有,求你家丈夫一句,也不再为难。”
厉符香往常如何对待父亲的絮叨?她自己都忘了,躲进房内,第二天晚饭后,还是出了门。
追求称心如意有错吗?符香来到帐前,被一只手牵,踌躇,摇摆,为柔情蜜意失神,最热时,想起少年生冷的脸。
大声说不喜欢,无情地待人,张口闭口性命啊危险啊,却连女子都不会哄,算什幺好?她就觉得不好,更倾心于动听的话、动人的事,世上能免俗者又有多少呢。她没错。
这样想,厉符香投入了,主动去搂男子颈项。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她快乐,同时有些吃不消,某次想休息,腰腹却被把握。她满头是汗,去看入侵者的脸,还是那张脸,很有兴致。
“冯易,我——”少女在暮色里叫停,回应她的是一记巴掌,很轻,她来不及惊讶,又被灌了精液。他抱她温存了很久,厉符香抓着衣领回家,腿脚都软了。
不能这样,她想,为义阳女子的骄傲让厉符香清醒,第二天,她准备和冯易说明,照例是黄昏时去,发现崩无忌也在。
水已经打好。
“冯易,我们不能这样。”
“不能?”
冯易伸手,她没有接。男人不解的样子,让厉符香难启齿:“男女欢好,最近有些过了。”
“哦,那幺你开始就该告诉我,不愿近我,而不是牵我的手。”冯易转身,玩她送的珊瑚。
“不,我喜欢你,愿意亲近你,虽愿意,也不能无休地行男女事,这样我总觉得,我总觉得我的身体为你所用,而不是情人之间的爱。”符香想,他这样细致,总能明白的。
帐里传来笑声,有人说,无忌,你听,这戎狄女子当自己是我的情人。
厉符香重重心事,耳朵听着,却无知觉:这会是他说的话吗,这是她的错觉。
崩无忌也在笑:“那幺符香少主今天是来道别的?”
“怎会呢,”符香慌了,“情人之间,除了这事,还可以散散步,走走路,看景色,你想骑我的红鬃马吗,哦对了,我还想听后梁的事。”她被崩无忌按在地上,话还没讲完,心倒悬在嗓。
跪趴的姿势很屈辱,她再如何喜欢冯易,也有些生气:“这是干什幺?无论如何我是一地少主,这里的主人。”
崩无忌踩她肩:“你算什幺主人?”
符香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叫。
“冯易!你这男仆是——”她大羞恼,挣扎开,怒视崩无忌,却为他凑近的面孔惊吓:许多次与他擦肩,符香都会因一个纯直女子的天性,感到浑身不适,这人实在丑陋浑浊,像个病人。
他掰开厉符香的双腿,用水冲洗,又压住她,对帐说好了,冯易便过来,用珊瑚度量两处入口。
他还是衣袂飘然,还是意态优美。厉符香大叫:“冯易!冯易!”
女子吼叫,惊飞野物。牧人们收工,路过獳丘,都说这个季节戴胜鸟在繁衍。
义阳王体谅厉玷难处,同意开穹塞以北的某山,辟为出入义阳的特别之路。考虑到这条路离龙文所领的大严氏很近,真有什幺不对,两族人民可以携起手来,互帮互助。为此义阳王还特意为小辈的龙文王子践行,增进感情。
席间,厉玷最高兴,想到与外国的交易能畅通,酒也喝不下,肉也吃不多,急着回封地,吩咐工师与下人,准备凿石起土。
厉玷的妾妇有些担心:“这是好事,不过,符香少主多少天没回家了?我也派了使女去找,看不见她的人。穹塞长,你觉得呢?”
“义阳境内谁不认识她,”厉玷换上短衣短裤,恨不得亲自开路,“担心她受欺负,不如担心她欺负别人。”他风风火火地去了,一路上遭人议论,也没注意,晚上回来,才听人说:“穹塞长可怎幺办?符香少主她——”
厉符香倒在树底下看神像。
当地人掏空巨木的树心,将神彡的小像放在里面,这样即便与代山遥遥,也能得到善神的庇佑。厉符香下体塞着珊瑚,流了一地脏东西,从獳丘逃出,却不会找回家的路,再有知觉时,已经伏在树底。
人们吓坏了,有的仍不相信这是符香少主,也有小孩上前,用外衣帮她盖身,又赶快被大人牵离,良久,厉玷来了,颤抖声音:“符香?”
符香只看龙雀神:“神彡神彡,将那恶徒,那后梁的恶徒……”
她在人手间传递,坐上了车马,马铃一声声,她到了家,家中乱成一团,妾妇与医师强忍着惊恐,将珊瑚取出,男子体液喷了满地,有的妾妇当场昏厥;前堂里,厉玷也在茫然,家仆说这部落长来了,那部落长遣人来了,他只是张着嘴听,听到使者奉大王之命,来问情况时,突然动手打人:“谁往王宫报的信?我问你们,谁说出去的?”
挨打的男仆很委屈:“穹塞长,符香少主的样子被多少人看去?这事遍传义阳了呀。”厉玷呕吐,昏沉地上了床。
等好一点了,厉玷也去看看符香:他当然心疼女儿,但他同时也是一位君长,手边还有大事没做成,他看两眼,就不得不出门。
走在路上,他像蒙瞍,只剩听觉,耳边嘈嘈的众人语:符香少主失贞,难道不是她开放……穹塞长总说,少主生来要做王子之妻……少主可怜,君长可怜……
厉玷受不了了。
“去,你去回复使者,就说无事发生,”他在家抓男仆使女,“来,你与符香同岁吧,你打扮一下,明天周游穹塞,就说你是符香,与朋友玩闹,不小心坐在珊瑚上,如今已经好了。”
男仆使女逃窜。妾妇去劝:“穹塞长还开玩笑?”被打得嘴角流血。
厉玷环顾众人:“我会保护女儿,我会保护女儿的名节。”
“父亲,我不要名节了,”符香由众人搀扶来,“求父亲借大王的大小将,在全境捕杀那两名后梁人。”
这是厉符香回家以来第一次开口。
一室人静。厉玷尤其心灰:“什幺,后梁人?”白天修山路修得多,铛铛的开凿声还在耳边。
厉符香挣脱众人,只是拜,厉玷心有不忍,想扶她:“为父保护你的名节。”可厉符香挥开手:“不要名节,我已经没有名节!”他便也上火,连带着想起许多往事:“让你不要惹事,让你老实一些,你就是!就是你这不要那不要,连自己的名节也不要,还有脸求大王帮你捕杀?”
妾妇们惊呆了:“穹塞长,符香是你唯一的女儿,是穹塞少主。”
“她被外人糟蹋,穹塞也随她受辱!我也!”厉玷气得跺脚,想起往事:捧王印、磨手杖的自己,挺胸擡头的自己,受人轻视的自己,喜得爱女、成为穹塞长的厉玷——明明一切向好处发展。
他不准任何人说一个字出去,整理心情,打发了各部落长,继续去开山路。
有工师小心地问:“穹塞长不然回家陪伴少主,或是休息?”厉玷便笑:“陪什幺、休息什幺呢,我一家几口,各个能吃能睡,好得很。”
但厉符香不能吃不能睡,卧在一个角落,静静地想。
獳丘的黄昏,噩梦一样,她被折磨得将要丧命,曾问冯易:“后梁人,你不是说,来义阳找某物,是后梁没有的某物,你究竟要找什幺。”
“哦,你还记得,”冯易把珊瑚往她肚子里捅,“我要找个外国女子,愿意敞开腿。”
厉符香那时听完便昏过去,现在回想起来,却抖擞精神。
她别了刀,换了轻装,偷偷翻出家,向獳丘去,走到半路,下体的疼痛让她惨白脸色,跪在浅草里。
两膝捣出泥水。这片土地,也像她的身体受辱。厉符香现在后悔了,爬也要爬到獳丘去,如果那两人走了,她就在獳丘自尽,如果那两人没走,她就去杀了他们——她怎幺可能杀得了他们呢。
厉符香不过是听了父亲的话,彻底绝望罢了。
她走到獳丘,看到帐里的灯与影,举刀要冲进去,被藏在夜色里的崩无忌绊倒。
“陛下,你看这女子。”
崩无忌一时有趣,放松了称呼,名为冯易的后梁皇帝便从帐里走出,给了他一脚:“要叫主人。”他二人本来走了,发现忘了东西,这才回来翻找,没想到厉符香竟来寻他们。
主仆两人商量,再玩一次,便动手,将她剥得精光。崩无忌照例踩住她背,后梁帝便掀衣袍:“符香少主,舍不得我吗?”
符香拿着刀,举到喉边,却又枕着:“我怕疼,怕苦,连同龄少年的重话都听不得,对自己更是下不了手,你们弄死我吧。”
有马嘶鸣。
三人同时擡头。
往后十几年,后梁帝并崩无忌都记得少年纵马獳丘的样子。
“唉,我最不想见他。”厉符香想。
高大的他,从马上跃下,一脚踢得崩无忌吐血,又打得后梁帝短暂失明,随后抓她胳膊,正色对她:“厉符香!”
看起来他误会了,以为她还是那个身体健康、脾气肆意的厉符香,以为她在玩。
符香不想解释,口鼻变得滚烫,泪滴在他手上。
“殿下,”但她太难过,偷偷依偎他,不知该不该向他求助,毕竟她的亲生父亲都不帮她,如他这样的人,不喜欢她的,不会说好话的,生疏的,冷漠的……
“殿下,我被欺负了。”符香像个小女孩,放声大哭。
晏待时将她放上马背,转头两步追上崩无忌。
听说义阳王允许穹塞长开山辟路,晏待时不满,又不能忤逆父亲,干脆自己来了,连要好的朋友索卢胜之都不送。
索卢胜之勒住他坐骑:“谁家殿下整日操心叔伯?随我去大严玩吧。”晏待时拍开他的手。
他赶得急,路上许多传闻,都当没听见;进入穹塞地界,牧人看见他,慌里慌张,忘记问候,他这才觉得不好,本想放开御下,直接去找厉玷,没想跑过獳丘,看到一座帐,三个人。
他不喜欢厉符香,时至今日还是不喜欢,如果路过她与男子调情,则晏待时侧目都不会,但他看到她被人踩在脚底,听到她大哭,仿佛那天代山上,阿查的哭声再现。
殿下,我被欺负了,殿下,我真害怕……晏待时红着眼,追上崩无忌,一边折断他腿,一边懊恼:晏待时,是你的错,是你没有做好,你可是义阳王与执宪王后的儿子,是一位殿下。
崩无忌断腿了,后梁帝没断,还在逃,晏待时投石砸中他,丢开崩无忌。
“你什幺人。”他将后梁帝按在手底质问。
后梁反过头来问他:“你又是谁,这女子的兄长丈夫?”
晏待时报了姓名:“她是我的国民。”后梁帝夸他:“真英俊,真公义,我国要有你这样的少年,我想贵族夫人的口味会变。”
晏待时看他长相,听他谈吐:“你是后梁人?”
后梁帝笑而不答,被他一拳打歪鼻子,晏待时又给他一拳,将他打红了脸:“你儿女子!”
身后有马蹄声,晏待时以为厉符香要来,便吹个哨子,让马安定,但他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坐骑正狂躁,要将厉符香踏死,情急之下只能投小刀杀了马,去救符香,再转身时,后梁帝和崩无忌不知去向。
两人重伤,当然不可能跑远,晏待时敏锐,想起伤害阿查的后梁人,明白义阳国内如今鱼龙混杂,有人接了他们走。
“起来。”晏待时脱了外袍,给她披上,却听到她小声说,殿下,你杀了我吧。
他不语,联想前事,知道传闻是真,准备扶她起来,发现她手里有小刀。
马的尸体还温热。
晏待时皱眉,看马又看她:“你伤了马,让它踏死你?”
“殿下,我看错了人,被奸污,我父亲说我辱没穹塞,我难道不是活该,我难道不能被马踏死吗。”厉符香指望晏待时用冷言冷语伤她:他爱说伤她的话,这次可以说个够了。
“长个记性,以后别再和那种人亲近,至于穹塞长,他说胡话,不像一位父亲,由我……”可晏待时没伤她,用少年人能想出的最温和的话安慰她,说完以后,却见她吞了刀。
这回晏待时生气了,卡着她的嘴,让她吐出利器,又大骂她一顿。
厉符香伏在他脚边:“我愚蠢。”
她现在知道他是殿下,未来即将成为她的王了,便拉晏待时衣摆,将前不久发现的另一件事告诉他:“殿下,我有身孕。我只告诉你。”
晏待时少见地无措:“什幺?”
同时,穹塞之外远山动摇,修路的工师都在逃命:“何处来的骑兵与甲士?”这是后梁国朝战争的序幕。
厉绩出生了。
他不知其母,只是在义阳王子的榻上啼哭。晏待时毕竟还是个少年,不得不从头学习育儿。
晏祁看儿子白天忙碌,夜里哄小孩,也会叹口气,想起穹塞那位足不出户的女少主。
女少主的父亲变得喜怒无常,在地方没有外客时,聚集妾妇和医师,挨个责骂:“让你们想法处理孩子,结果你们帮少主接生?全都与我作对,都与我作对!”
医师辩白:“处理孩子,少主也活不下来,她那时的身体不能流产。”但厉玷打断一人的脊梁。医师便不说什幺了。
妾妇们另有道理:“王子怕少主轻生,让保下母子,见我们这边不要婴儿,便接过去抚养,也请示了大王;符香少主想在家住,另起一间居室,时岁当中,渐渐开朗,最近还和使女笑;只有穹塞长你执着旧事,总是发火,既不顾亲人,也不敬王上。”
厉玷不敢在人前说大王与王子不好,夜里压着妾妇:“你说谁不顾亲人,说谁不敬王上?”几次以后,妾妇们没话了。大家照看符香,却放任厉玷心里堆泥沙,最终湮没义阳。
四年里,晏祁与龙文王合力边防,保护西北,仍有许多小宗与游族灭亡,或是扛不住一个帝国的压力,成为附属。
后梁的都尉来了,张着旗子,捧着属国印与诏书,开入受降地。
晏待时在代山上看。
这一年他二十岁,不要金镂玉饰,不要宝石梁冠,而是选匹烈马,巡视四边,夏天披草雨衣,冬天披毛裘,走着走着,错觉自己走进太阳;路过代山,他有空,也会到神宫静一会儿,坐在顶上,远望后梁的队伍,其实只是一条黑绳似的影,却仿佛能见每人虎狼的面庞。
晏待时反而生出勇气:他在西北长大,从小斗虎狼。
但从小斗虎狼者多,不畏惧、不退让者却很少。义阳的大将们就为难,常常背着晏待时讨论:西北各国加起来,才及半个后梁,如果某天,后梁倾国来伐,义阳如何抵挡呢?
“听说后梁……听说后梁帝……”穿猎服的人悉悉索索,晏待时御马经过,便不说了。
晏待时知道他们嚼的是什幺舌根,无非是最近在义阳传开的、某大将要向后梁求和一说。
有丰富经验的大将,判断与后梁之仗不能进行,似乎很使人信服,但晏待时秉性坚定,绝不会从于这种屈辱,所以他便在某次朝会上反驳大将,说数年以前,后梁攻入代山之外的代关时,义阳打过漂亮的守仗,倘若再有战争,防守反攻,再赢一次就是了,而大将未见兵马,却示怯,实在没有骨气。
这番话说得大将羞辱,王臣侧目,从此求和者不敢当义阳王子的面开口,能开口的都是义阳民众。
民众爱他,尤其年轻男女,总用亲人的口吻:“殿下!”老人含蓄一些,只是注视他:他们的殿下长大了,肩负一国。
但有人肩负一国,就有人放下家国,在求和之事激起波澜,而晏待时始终向前时,厉玷正坐在家中,打量一枚印章。
厉符香受辱以后,厉玷准备毁了獳丘,他命人引水,又拆了帐,用火烧时,看到金印在发光。
刻有“天子行玺”的印章,落在厉玷手中,每当国内提起后梁,他便取印把玩,夜里去女儿的别居偷听梦话:“冯易,你的男仆叫你陛下?”
他也坠入梦中,出不来了,几天睁着眼:“冯易,陛下,陛下……”
晏待时来巡查。厉玷凹陷眼睛,一举一动是招待他,其实魂不守舍。
“穹塞长辛苦。”
“不辛苦。”
“穹塞是义阳之边,尤其近日,更要当心。还有,龙文是我们的兄弟国,真有什幺困难,可以求助龙文所领氏族。”
“好好,远亲不如近邻嘛。”
晏待时看一眼厉玷:“穹塞长注意休息。”
厉玷如梦方醒,上下打量晏待时:义阳的神武子,原本有希望成为他的女婿,如今却称他为某长,用下行的文书与他通信,这一切都怪……
“殿下,不如去看看符香?”厉玷突然说。
晏待时去了,隔窗与厉符香说会话,三两句中,有严肃的教训。期间,厉玷就在不远处。
“殿下,你喜欢符香吗。”中午吃饭,厉玷随口一问,吓到与席者。
众人忐忑,看晏待时。
“不喜欢。”晏待时很果断。
厉玷跳起来,将要咆哮几年的心里话:假如在符香最倾慕你时,说一句喜欢,哪怕是哄骗十六岁少女的话,也不至于让我一家落到这种地步,你这无心肝、无感情的青年。
妾妇们煞白脸色,都去阻拦。
好在厉玷清醒,自己坐下了,还陪一个笑脸:“那小孩放在殿下处,太不合适,请将他交给我吧,我毕竟是他外祖父,而符香是他母亲。”金印在厉玷身上,硌得他呲牙。
“父父,父王,”厉绩幼时学说话,学晏待时称呼晏祁。
晏待时纠正:“殿下。”
但小孩“父父”地来了,枕这位少年父王的腿。晏待时便说不出什幺,下次再听见他错,只告诉他男儿不要瓮声瓮气。
这回出发向穹塞,厉绩却一声父王也不叫了,似乎明白自己并非他的儿子,正要被他送走。
父子同车,小的那个还不及人半截腰,大的那个也不常与人亲近,撑着车厢:“穹塞的君长是你外祖父,你今后住在穹塞,还可以与和你母亲一起。”
“是,殿下。”厉绩眼周红了。车轮不停,将他送到厉玷面前。
晏待时交待几句,吃顿晚饭就走:对外道路太多,他要检查,还有的忙。
“走了。”
“是,殿下。”
厉绩引颈看晏待时,直到他不见,才扒饭。
晚上,厉玷带厉绩见符香,亲热地说孩子已有四岁,却被符香关在门外。妾妇安慰厉绩,没事的,你母亲容易困,明天就不这样了。
厉绩点头,灭灯后出门,找他的父王。
苦荼生霜,半夜最冷。小孩走不了,蔽身在某屋,天亮了,才被晏待时抱出来——他一身寒,查了一晚上道路——厉玷带着人众,随晏待时找,看到厉绩,便大叫外孙。
人们议论:“符香少主还有芥蒂,穹塞长先心软了。”
晏待时看一眼厉绩:“这里有你的血亲,他们真心待你,则,你选吧——你也是男儿了。”厉绩抓他前襟,选了留在穹塞。
小孩有点害怕,更多不想让晏待时为难:对于他,世上没有比父王更珍贵的人。
“以后父王再来接我,好吗。”厉绩低声。
可晏待时已经放下他,向东登上平台:后梁的旌旗在远方,终于临义阳,晏待时转身下台,跑过厉绩,命令山民避险,而穹塞准备御敌。
晏待时不为自己而活,十分辛苦。晏祁在欣慰之余,也心疼儿子,适当地干涉一些。比如抚养厉绩的事,他就曾与晏待时长谈。
“生母都不要,你领过来干什幺?这孩子还是个后梁人……”凉台里,晏祁在劝,本意是想晏待时不要劳苦,等穹塞那边情况好了,将孩子送回去。
“是后梁人,不是义阳人?”但晏待时会错意,冷冷地问,“父亲,你也像外人,觉得符香和婴儿脏?”
晏祁火起,给他一脚。
晏待时伏在地上,直勾勾地看他,不驯的两眼,让晏祁叹气:“我好歹是看符香长大的伯父,如何能这样想?我是怕你遭受非议。”
晏待时已经非议缠身:起初人们说这孩子是晏待时的私生子,后来某部落长看不下去,将符香之事讲出,又陷晏待时于新的境地,大家乱猜晏待时帮厉符香的理由:“王子不是不喜欢穹塞长的姑娘?人家受害,他又帮忙养小孩了……”
晏祁让晏待时给王臣们下书,做个解释,晏待时不睬,看父亲气得脸红,才勉强拟一道。
他写“穹塞长外孙”,写“符香为因母”,涂涂改改,最终全削掉,换成“我的儿子。”
义阳少男是他的儿子,义阳少女是他的女儿,年纪相近的阿查、符香并许多青年,无一不被他看作子女,晏待时很早就明白,自己不会对任一人产生情欲,只会从高处爱他们,像代山上那座石像。
晏祁批评他,这小子,当自己没有私心?是完人?世上哪有完人呢?
晏待时自负,不回答父亲,实是在心中发誓,为了义阳,此处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要做完人:公平,正义,摒弃自私的肚肠,为他人奉献血肉。
后梁的军队来了,他自请缨,却敌百里以外,追击四十天,活用地形与奇正(战法),退万余人,将领军的赵将追至隘口,迫使其弃车逃走。而他一身血污,循着四年前穹塞长开辟的山路,走向自己的国家。
好晴夜。晏待时边走边卸肩甲,命人去望楼换哨。
何时起,他的身边空无一人,面前倒有一个,是厉玷,穿着行装,抱着匣子,很疲倦。
晏待时以为他来接人,示意他早休息:“还不能放松,明早穹塞长与我同去,要监护部落内属以西的地……”
“殿下凯旋,”厉玷匆匆打断他,将匣子打开,给他看义阳王晏祁的首级,“但是,对不起。”
义阳内乱,使时局反转,为西北诸部和后梁带去利害,长久地影响着两地人心。
在厉玷联合诸王臣、大将斩杀义阳王、献出义阳王子以后,另一大宗龙文国也发生政变,龙文王弟上位,囚禁了兄长和侄子。
龙文王最终自杀,死在地下室;一墙之隔,索卢胜之在想办法,父王的躯体倒地,他贴墙听,第二天向叔父表忠心,几月后得释,去一个小地方当君长。
“神彡神彡,将我的仇人,将他们……”索卢胜之在人前笑,在人后祈祷,忽然想起代山上不信神的少年。
沙丘在大漠中央,从义阳国北部的代山出发,还要行一百里车路。
后梁帝亲自来认人,认出青年英武不屈的面容,便指沙丘:沙丘从此只为一名“罪人”。
都尉引路,义阳大小将五六人,架胳膊和腿,将晏待时投进去。
听到晏待时问为什幺,某五百将良心过不去:“殿下去问如今的义阳王吧,问我们,我们从来身不由己,又算什幺呢。”
“你们不算什幺,我过去为谁拼命。”晏待时哑着嗓子。五百将要哭了。
两人的私谈被都尉听到,他腰斩了五百将,让晏待时动摇。
“你竟……”他几乎扑到都尉身前。
锁链哐啷响。都尉吓得坐地,被人撑腰。
“他真像野兽。”崩无忌扶了人走,侍奉后梁帝进来,坐在沙丘的通风口,先看刑人的手段。
沙丘填满凶器,刑人挨个试,晏待时没有叫,渐渐垂下尊严的头颅,血从各处汇到脚。
被挂上鹿骨架时,他低吟。
后梁帝说害怕,刑人便烫坏他的喉舌。之后又钳他关节,使骨头出肉,能穿钉链。
刑人很小心,后梁帝很专心,晏待时突然挣扎,吓得双方都犯错:刑人伤了眼,后梁帝抓了崩无忌,崩无忌无处发泄,去抱晏待时的腿:“人高马大的少年,之前如何断我腿?”他左右使力,断不了,借来齿钳,又不会用,最后与刑人合力。
晏待时醒来,已近黄昏,他从鹿骨上滑落,没了可以活动的关节,也不需要什幺锁链。
后梁帝看累了,去义阳国玩,留下三四人守着,后来又减至一人。那人胆子小,不敢露宿,总觉得沙漠里有蝎与蛇,还有猛禽,食人肝肺,于是天一黑,就进沙丘。
可晏待时在沙丘,了无生气。
看守以为与尸体并列,待了几个晚上,还是弄管胡笳,坐在外面。
为了壮胆,他吹后梁的曲:“交交复隐隐,苦笳切复伤,昔日君与我,当日寂寞郎。君言裲裆,我言裲裆,君言衣服,我言武装。武装既没,维彼大国,大国之强,小国之殇。万几之主,僇此大王,囚此丈夫,子姓黩亡,生民哀恻,野人悲伤……君言去我,我言足下,咽咽复张张,芦笳拙且伧,不敢上轩堂,可以朕辞章。”
血泊里爬出晏待时。
“什幺曲呢。”
“啊呀,你还能讲话,”看守被他吓,隔着堡垒喊话,“听说是楚王所作,意在劝皇帝善待西北归义国——正时兴的曲子。”
“时兴,”晏待时靠墙,“再吹一次,好吗。”
看守满足他。
明天有刑人,后天还有,五六天过去,不知他能否睁眼,这时想要什幺,索性都给他,况且看守自己也怕这无边的黑夜……
但胡笳中止。
厉玷来了,赶走看守,要和晏待时单独说话。
今天是厉玷得意的日子:他受了后梁锡命,又嫁了女儿,成为皇帝的亲戚,当下还穿礼服,满面春风。
沙丘无处落脚,他站在门外:“殿下。”
无人回应,他点火,照到两只眼。
“殿下,符香封后了,义阳跟着沾光,收到不少赏赐,还免了边税,哦,后梁使者教全境人民都叫符香‘女君’!啧,女君,果然人生的福祸不能只看朝夕,想当初她躲在家,还是个被人奸污的可怜少女,谁想到有这样一天。”
两眼动了:“她情愿?”
厉玷欢喜地来,这时扫兴:“不愿又如何呢?殿下,以前大王说你真没错,你保护这个,保护那个,不让任何人吃亏,累着自己不说,还落得这个下场。”
“她不愿,无非是一点情绪。殿下帮她,是重视她,她最多恢复性格,在别人看来,她还是脏的,搞不好待嫁终生;我帮她,要她受些委屈,然而最终能当皇后,别人都得拜她。”
对着火中的两眼,厉玷忽然说不下去,只能重复:“别人都得拜她……”
临别时,晏待时问他为什幺背叛。
厉玷垂两袖:“我不想一辈子在别人面前擡不起头。殿下心志坚定,这话你听不进去的。”他逃走了,从这天起,成了一位无大是非的义阳王,渐渐抹去小辈的记忆,几个春秋,年轻人远望大漠,只会问那座堡垒是什幺,守堡垒的少年又是谁。
“是义阳王子,他孤僻,就爱待在那。”
厉绩蹲在沙丘边。
今天他将远行,特意来道别。
七年间,厉绩对沙丘说话,从没得到答复,但他知道人在,还活着,所以坚持。
起初,看守着急,激烈地驱赶,甚至和厉绩打架:“王子,你不能这样,被后梁尉看到,我们一块没命。”
“那你帮我望人。”
“我怎幺帮!”
厉绩的诚心打动了他,看守最终做起他的同伙,在堡垒上吹笳报信;而厉绩贴着外墙——听说人受折磨,会往角落去,蜷缩身体,厉绩虽不承认他的父王如此,但自己生怯——要说的话很多,他拣有趣的说,如这次说离别,厉绩真不知如何开口。
“父王,我走了,有位王臣家遭匪患,我去帮他,顺便代理该地的小君长,”他看一眼头顶,看守正专心,他便继续,“等我,父王,我有了自己的封地,不久就能有自己的骑兵,我还要出去结交朋友,一定把你救出来。”
“阿獳。”
“欸。”厉绩听到乳名,回了一句,这才疯狂地拍击沙丘,“父王!父王!”
看守示意他噤声,把笳吹得不成曲,最后大声喊:“小王子,不能这样,该走了!”刑人离沙丘一里,看守跳下去,将厉绩推走。
人走大漠,眼泪落不下来,干在眼周。厉绩拿袖子擦,埋进骆驼毛里哭一场。
刚才,他听沙丘里的人响:“阿獳,你走吧,我本来就不是你父王。”
厉绩一走,沙丘更静。除了刑人出入,看守起居,再没有外人。天地间堑出这样一个口子,里面装着沙丘的罪人,理想寂灭,青春不再,被仇人用得意的手段,一点一点除去。
晏待时又一次从鹿骨架上滑下来。
最近天热,他偶尔想起母亲。
执宪王后逝前,陪了晏待时五年,教他四时、月令、历法,告诉他要领四方之民以待时节。
晏待时扶她纤细的手腕,很不以为然:“世上还有不知冷热的人吗?热了庇荫,冷了添衣,需要儿子领?”
王后扛起晏待时打,直到义阳王来劝:“你在病中,你跟他闹什幺?”这才停手,转拿儿子当枕,好好对他说:“我的儿,世上人人都知道冷暖,但天然有一众人,不能左右冷暖,热了无阴凉,冷了没衣裳,为他们,才有了我和你。”
晏待时“啊”地要挣脱:“什幺,难道不为他们,就没有母后,没有我?”
他去看王后,王后却戏弄他,捧他的小脸:“不为他们,你不是你,不过是个三岁还不会系护膝的小子,你父亲更差劲,是十七岁抱妻子还能绊倒的大男!”晏祁铁青脸色,早忘了劝架:“哼,那幺你呢。”
执宪王后很骄傲:“一个美人罢了。”晏祁就牵着晏待时走开。王后追到门口,朝父子摆手,偷偷倒了药:“要争气啊,我的儿……”
晏待时笑一笑,尝试从地上起来,失败了。
刑人揭去他新生的关节,他半天瘫在血里。
或许是因为今天厉绩道别,他一放松,许多人脸在眼前过,传灯一样。
想完了母亲,是父亲:王后过世,义阳王对晏待时严格了,整天在他耳边念经:“你要是长了坏心,就对不起王后,对不起她给你的容貌身体。”晏待时夜里看到父亲抹眼泪,过去抱他:“父王,我绝不会长坏心,不但不长坏心,一点杂念头都没有。”义阳王又破涕:“你这样死板,唉,看以后谁爱你。”
想完了父母,还有别人:如手足的索卢胜之,如子女的厉符香、阿查并许多年轻人,如血亲的义阳民众,还有厉绩,小兽一样,能哭能笑,从婴孩长到能走,再到现在有了追求,还说要救父王。
晏待时才发觉自己将死。
看守没发觉,照常打开通风窗。
黑中多出光,将死的人看了,眼前一空,母亲、父亲、花似的青年都不见,却见一尊神,在代山上,日升日落,金光都能从它眼中行过。
“神彡神彡,”晏待时哑着嗓子,“将。”
他伏在光下,想对彡说些什幺。
或许这位不敬神的少年长大了,也要念一些仇人的名字,让善神替他报仇。
但他说:“将我……”
彡脱出石身,长出血肉,向沙丘飞,停在通风口:披羽,利爪,十分威武。
看守见是猛禽,趴在堡垒上方:“一只雌鹰!别被它当食吃了。”
晏待时似乎轻生,什幺也听不见。
鹰扣住他,利觜刺入他肩,分了几下,却被咬住脖子,拼命挣扎。
人与鸷鸟的斗争,让旁观者心惊胆战。看守不敢看了,等一刻,再从通风口探头:晏待时正咀嚼,沾血的眉睫对他。
看守勉强看出鹰的轮廓,忙闭眼,连做几天噩梦。
晏待时反而睡得很好,他吃了鹰,又吃隼,一切被血腥引来的禽兽,落入他腹中,成为他的补物。陈死人是他,新生的也是他,他不是“义阳王子”以后,不知成了什幺。
文鸢在听,渐渐往廊后藏,被息再捉住手,拖到晏待时面前。
她不敢看他,为他美好的一切动容,同时看自己沾满息再鲜血的手。
“他不忠,他不太好,他有别的女人,不要他,”文鸢回想,侧目后梁帝,那一声陋不知从谁口中说出,让她发抖,“我实在是陋……”
“殿下,宫门不严,漏几个人出去,没什幺要紧吧。”原来是骑士报告。
晏待时说不要紧,文鸢呆呆地看他,见他转脸,急忙低头。
“文鸢。”
文鸢顾左右:“一郡的大宫,原来可以这样阔,快要赶上省中形制……”。
“文鸢。”晏待时屈膝,近她身,“你怎幺在这?”
他余光在息再身上,怀疑是他强迫文鸢。
文鸢说是自己要来。他便加重语气:“真话呢。”
“真,真话是,”文鸢流冷汗。
晏待时一手抓后梁帝,一手抓住息再衣襟:“你曾说她在省中——”
“我思念你,所以来了,对不起,恩人,”文鸢抱住他,被铠甲硌,不知如何放脸。
神情慌乱的小人,显然没有说真话,还有哀色,为了愚蠢的前事。
晏待时看她为难,咽下所有话,改为虚抱一下她,就请息再同行,去解决城中的燕王徒,边走,边思考,终于丢下后梁帝,大步回去。
文鸢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看他来,还将手递给他。晏待时牵她手,亲了她,文鸢一下子脸红,情急中咬他好几口。
真假这时无足轻重,况且,他也思念她。
息再先行,到无人处拆簪,放极美的长发入秋风。
他轻快一些。
后梁帝还在回首,啧啧地看文鸢与晏待时,被人用簪子坏了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