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藕……
时间好像静止了。
对她,对他,甚至对其他所有人都如此。
口唇的呼吸倒仍能丈量时间的流速,但仍好像有一种无形的至极压力,把所有的一切都固封住了。
听见她意味不明的呻吟和哭声后——
“不……”奉光君终于开口了。
槃王面色沉静,像早就料到如此,“如本王所说,她并不……”
他的话语接着戛然而止与颈下一道寸光。
剑横在槃王的颈侧,简单,直接。血丝滴答,牵出夺目的红,远盖过他身上的声音。
这抹微不足道的红就像黑暗中被点燃的火线,十二星罗周身的气息顷刻就变了,四周凝固的空气转瞬就变成了飓风的漩涡中心,死寂,但蛰伏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可怖力量。
面对十二星罗的变化,奉光君仍无动于衷,目光从未挪开,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张——他没有印象完全陌生的脸庞。“不……不……不是,不对……”
奉光君的目光、声音,有着槃王才能听出来的迟滞,就如同一场早就该停下却没停的雨,挂在屋檐之上欲落不落。“她不对劲。”
槃王比刚才更加从容,他一面止住蠢蠢欲动的十二星罗,一面将怀里的女人摆布出他想要的样子,“她肯定不对劲啊。您根本没听我说话是吗?她生病了,病的很严重,神志不清,根本什幺都分不出来……”
“不…不是……”
奉光君仍然摇头。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摇什幺头。
眼前的女人,比上一次在庙里见到时,近在眼前,没有恼人的面纱和幻阵阻隔。
她的脸很清晰,但清晰无用。
如同槃王所说,非常普通的脸,没有什幺辨识度,眼睛哭了一圈红,也只是寻常到处克见的红,平凡到没有任何特色的瞳孔纹路。眼睛的形状也不一样,眼哭着也弯,显得人善好欺。鼻子也是,一点也不翘。嘴唇,嘴唇更不像了,有些肉,丰满湿软,不是不饶人凶狠的薄痕。哪里都不一样,哪儿都太过柔和,轮廓过度柔软怯懦,一点锐利的棱角都找不到。而这样近距离一看,落泪的时候冲刷出眼尾一些细小的纹路,明显是时间在上面涂抹的痕迹。
“呜……啊……”
这个女人也如槃王所言,神志不清,虚弱无比,只是在哭,哼唧出来的声音也都含糊不清,没有意义。
她哭起来的样子更不同,就只会空洞洞的落泪,眼睛像两块路边踢过去不会留意一眼的小石头一样,被泪水冲刷过也是灰不拉几的,不会像她一样那个习惯性地用手掌粗暴的揉眼睛,也不会每次流着眼泪,眼睛都像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绝不可能被浇熄。
死活非要拿出来些相似点强凑的话,可能就是她脸颊也是肉乎乎的。但……哪怕是肉乎乎的形状,奉光君也确信,和他的那个她,完全不同。
蕴灵?
他之前已看过了,虽然是千秋蕴灵,但对他而言,太过普通寻常没有任何特点,所以根本不屑于多浪费一个眼神。而现在近在眼前可以供他仔细查看时,他也都没法让自己再多看一眼,可以说多看一眼都是在强忍着不适。
因为她的蕴灵——那是一只黑色的乌鸦。
是他最憎恶的颜色。是早在上曦被他斩尽杀绝的乌鸦,聒噪,吵闹,肮脏,不祥。
在别人眼中,那是一只火红色的雀鸟。但这种把戏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他。
那只是一只黑色不祥的乌鸦,因为火系蕴灵燃烧起来才变成的劣质红色,是拙劣的伪装,试图冒充金乌。
一切都不对。
不同。
不……不只是。
不对——
是哪里不对。
奉光君的目光难缠地从女人痴怔的脸上挪下来,挪到自己的手上。
槃王用来震慑他和执霄的十二星罗,已和刚才的气势完全不同,是一枚蓄势待发、感觉的确能将他灭杀与此的恐怖法器。“星罗棋布”到底有没有完成,奉光君也不清楚。可面对着这样的生死威胁,奉光君也一直无动于衷。
因为他的剑,同样无动于衷。
它静静地,安静的,盘踞在他的手上,比死了还安静,没有丁点零星的反应。
它已经安静了很久,也太久了。
久到现在连一个眨眼的瞬间,都久地令人不胜其苦。
为什幺。为什幺,他的剑还是这样安静。
奉光君觉得有些可笑,他为什幺要这样想。不过是又一次“不是她”而已。连失望都算不上。 他已经失望过太多次了。
他的剑安静如尸,他的眼睛陌然不识,他的嘴唇沉默难言,他的心也仍古井一般枯寂。
但是,那是谁,是什幺,在一遍遍而固执地说不对?
又偏偏不肯跟他解释哪里不对。
“不对——”
槃王朝果断后退了两步。
奉光君的手悬在半空,没能握住任何东西。从刚才到现在不过两个呼吸,但他僵硬地动了下空无一物的手心,与其是想要抓住什幺,倒更像是想要刨开坟墓。
奉光君再擡起眼,与槃王对视。
良久。
他说。“祈云峥。”
“……”
“若你此次胆敢骗我——”
“…………”
“吾定教你当不得人,做不成鬼,魂碾做泥,魄削做盆,养你身后索命之万鬼。”
这话落下之后。
刷——
一片令人目眩头昏的强烈白光闪过。
片刻之后,王府之中,归于平静。
槃王怀里抱着女人,走向了床榻。他将女人放回床上,面无表情地用手拨弄开她的发丝。
她一直在哭。眼泪流过的地方,把脸都融化了。
渐渐地……
连她一整个人都融化了,变成了水流,汇入了床榻之下的阵法中。他稍侧过脸来,看向身后的人,“陆止,这次辛苦你了。余思,好好照顾他。”
陆止被子墟和余思搀扶着,明明是这次与奉光君冲突时唯一没有动手的人,但他却看起来受伤最重。他脸色蜡白,连站立都难以做到。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应该是陆止毕生最凶险的一次。
他是北旵最强无有其二的机关偃师,也是唯一一个精神系的机关师,操偶师。但今天要不是有槃王这样恐怖的精神系第一时间扰乱了奉光君的精神力,陆止大概也不可能瞒过奉光君分毫。
而同样的。
槃王也走了无比凶险的一步棋。
他作为当之无愧能与奉光君实力抗衡的精神系,就连奉光君也不能完全清楚他究竟有什幺能力,又有怎样的手段。
但可以肯定的是,从槃王端起茶盏开始,奉光君就已经着了道。奉光君自以为从头到尾的强势,但殊不知从一开始,他才是落入陷阱的那只笼中鸟。十二星罗这种让奉光君不敢轻举妄动的杀招,反而只是个分散他注意力的幌子而已。
槃王怀里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和悠。
只是一个陆止做出来的,和悠的人偶分身。在槃王的能力操控之下,她的精神力与和悠的本体融会贯通,不是一模一样而是根本就是双体一魂,就连槃王也可以说很难分出分身和本体的区别,更何况连奉光君呢?本来和悠这个分身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就连槃王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会在今天,用在奉光君的身上。
世事难料啊。
槃王看着那具融化的分身,忍不住发自内心舒畅地笑了出来——但好在,不难算。
……
哒哒。男人的脚步声比平时更加阴冷,可能不知道进入地下到底走了多少层又多深,所以连他的脚步声都被那些台阶上的潮湿所阴湿了。
不过,当他推开门之后。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仙宫阆苑般的绝美园林。他穿过层层园林,走入了院内的小楼中。他撩开帘子,走向床榻。床榻处于一片阵纹的中心,上面,和悠仍然昏沉的死死睡着。
她不知道做了什幺梦,被他抚上了脸颊之后,下意识地侧过脸来把头贴在他的手掌上。
她的眼泪流了很多很多。
可男人拂开她的发丝,她也在笑。
也不知她究竟是做了什幺令她伤心欲绝的噩梦,令她缠绵不愿醒的美梦。
“小哥哥……小哥哥……你来找我了……”
槃王擦掉她的眼泪,“和悠悠,不哭。云峥爹爹会让你的小哥哥……来找你的。”
“但……不是现在。”
……
“吾……被祈云峥算计了。”奉光君平静地说道。
手下无一不惊骇至极,“他怎幺敢?!”
奉光君的反应异常平静而冷淡,他淡淡地说道,“吾……”
他垂目看着手中的花剑。
“吾记得。北旵天都。也从不下雪。”
面对主子突然改口的话,手下也毕恭毕敬地回答,“是的,山河庭庇护之下,下雪这种极寒天气,是不会允许有的。”
奉光君转过脸看向窗外。“那可不成。我……答应过她。”
……
细雨过后的中午。一群小孩子兴奋的叫唤,踩着小小的水坑乱跑。眼看快到春朝了,天已经不冷了。
其中一个小孩好像察觉到了什幺,擡起头来。和平时不同,今天雨后,乌云还没散,甚至越来越多。他觉得不对头,叫住伙伴一起看,因为他听见了雷霆声。
可还没到惊蛰——哪来的惊雷滚滚?
“咦?你们看……那雷!是白色的?”
——春朝节前二日。山河庭天都大阵遭不明天劫雷动,溃崩七成,山河庭死伤数百。槃王麾下十二星罗之一,代号罢惑,山河庭三大祭阵其一,身死。
绝大部分人,比起这几个孩童也没有什幺分别,并不会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幺。
但有人倒是会知道表象之里的真相。
是奉光君一剑劈碎了天都的山河庭大阵。
从槃王府离开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天还未亮。
而槃王府也未能在那一剑之下幸免,应该说正正巧巧,一分不差,这一剑,本身就起于槃王最喜欢的那套茶具开始而有的、一剑斩落。
槃王府内。“……下雪了?”和悠说不出是昏沉,还是迷茫。“现在?”
天都某处。“嗯。就是现在。”奉光君淡淡地看向虚空之中。“就是吾做的。怎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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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发现草稿箱里的是错误版本。
鞠躬道歉。
主要是后面不一样,重新发一遍,大家重新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