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可在府中?”
“掌柜的来得不巧,婕妤娘娘又召我家县主入宫哩。”
邵府的人面上谦逊得很,上扬的嘴角却暴露了掩藏的心境。
怀了龙裔的娘娘同我们府里的女主人最亲近!嗐!多大的脸面!
被众人寄托富贵的女孩如何不知,只心中冷笑。
她不是米店的大善人,本是做不得佛口慈心的好事。
不过她实在不喜欢欠人情。
封亦捷曾帮过她的事实排山倒海而来,纵使宝知想要装作不知,也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关。
他确实聪慧,知晓宝知的秉性。
“臣妇瞧着,娘娘腹尖,定是个小皇子!”今日进宫问安的命妇讨好道。
高高坐于雀椅的宫妃一面抚顺腹部衣衫的褶皱,一面流露出羞赧的微笑。
可另一随母亲进宫的贵女忍了几息,终于发作:“正是!都说外甥似舅,要臣女说,若是同娘娘的义兄一般威猛才好呢!”
少女娇柔的声音似是壁画上翠亮的一笔,本该不谙世事,旁人一闻,蹭得满手脓疮:“家父昨儿来信,道是封郎将英勇善战,虽折了左臂,却在头阵里俘虏匪帮二当家!”
宝知本安生坐在一旁,一听其语,心头一紧。
把眼望上一瞧,果不出其然,袅袅毫不掩饰地流露紧张。
宝知心中无奈。
这招隔山打牛,你用,她也用。
回回不同人不同话术,梁袅袅回回上钩。
纵使宝知明里暗里提点多次,只要一抛出,即刻将婕妤娘娘打得溃不成军。
“封郎将真无愧于陛下所称拥去病之才。”宝知抿嘴一笑:“有这般兄长,笼统叫底下的妹妹沾光。”
她一脸羡慕:“只可惜我是家中长女,底下小弟又这般年幼。”
崔姑娘一听,登时面红耳赤,活似被人踩了尾巴。
崔家的女眷也不自在起来,勉强说了几个轱辘场面话,便悻悻告退。
知晓抑或不知晓梁县主厉害的,哪里敢来放肆,只心中恨恨一个不守妇道的通房竟投了梁县主的缘。
也罢也罢,一个婕妤,还能翻天不成?
随着最后一户女眷告退,袅袅才轻快起来,由着宫婢搀扶入内殿。
宝知忖度着,行礼道:“臣妇便不扰……”
不等她说完客套话,那厢有孕的妇人叫道:“你老是这样客气!快过来同我说话!”
宝知无言,前头欠了封亦捷人情,后头就要做牛做马,真是强买强卖。
但她能理解为什幺封亦捷离京前要寻一个可靠的人来庇护袅袅——预防着在他没有看顾的情况下,柔弱的小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宝知以前只在长泰郡主出阁宴时同袅袅正式接触过。
宝知不喜欢同她相处。
因为她总能说出同宝知相似的心境,就像是住在宝知起伏的心口,捧着宝知的心一字一顿地陈述。
多诡异,有些想法宝知甚至从未诉诸纸笔,只论心迹。
可当袅袅同她说话时,她才领悟封亦捷上门的请求。
这真是一个被宠得天真烂漫的孩子。
宝知只装作无知的几句,就将她的内里骗得一干二净。
即便袅袅用所谓「我一个朋友」作为掩饰,宝知也抽丝剥茧,下定结论:二人来自同一时空,且袅袅穿越前还是高中生。
她无意同其相认。
现在袅袅能被简单的话术骗光自己的底牌,明日就会为同套甚至更加低端的勾当将宝知推出,且懵懂地不知所措,还要为自己描抹:我以为ta是好人。
看着榻尾散落出带有护心镜的衣袍,宝知心中一叹。
稀里糊涂的人,稀里糊涂的事。
当初,敏娘打听到封三爷特地将房内人从陇西千里迢迢带到身边时,她原以为这是小将军和通房的爱情故事。
可随后东宫封了个梁宝林的消息直直冲击京城,她又以为是人为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套路。
现在还有风声指向那鼓起的腹里躺着封家子孙,宝知早已见怪不怪。
是年龄上来吗,她在心中嘲笑自己,若是放在两年前,她可苛刻多了。
与其宝知自疑是否束手束脚,倒不如说是结合具体情况,对袅袅宽容一些。
人的一生总是在追寻答案:我是谁?我为什幺是我?我喜欢什幺?我不喜欢什幺?我在社会中的定位是什幺?社会对我的期待是什幺?
很多人有时甚至连问题都没有发现,只是模糊感觉自己要了解一些事物,可是落实到言语上如何都无法归纳出最准确的指向。
所以在教化驯服本能之前,跟随着公立教育机构的大方向走,总归大差不差。
偏偏沿袭了五千年的模式被现代科技冲击——科技使人进步,足不出户就能接触天涯海角的信息。
这好,也不好。
开拓视野,拓宽思绪。
可大片大片无标准衡量的信息摆到尚不具备辨认能力的群体面前,如何期盼他们能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在宝知看来,袅袅会选择邵闻璟,是在多元观念中,凭借模糊本能下对权力进行追逐。
即便宝知回避提及,也须得承认,邵闻璟确实是世俗意义上的优秀之人,就算是放到她原先的时空,也是天之骄子。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有一个机会能够得到最好的,人类本能就会遵循无需动脑,仅凭本能就可达到的路径。
惰性使然罢了。
可最好的事物并非能给选择之人带来最好的后果。
所以旁人能做,为何袅袅不能做,只不过指向的战利品价值不同罢了。
故而无论有多少好事者私底下写出数册娘娘爬墙记,宝知也绝不在宴席时应和哪怕半句有关此事的言论。
罢了,真是欠她的。
面对小妇人天真地提问,她无可奈何,还是耐心把原理掰碎了告诉她。
“上月崔公子因放印子钱逼死人,被应天府关押牢中,前些天刚吃了五十棍,现下要流放去北府服役。”
“那崔姑娘提及娘娘与封大人兄妹情谊,臣妇也顺势接口,将具体个人的情谊扩展成宽泛意义上的情谊,再联系至臣妇。”
“崔家姑娘的名声因崔大公子受刑而尴尬,自然不敢再提。”
袅袅呆愣愣地看着宝知,许久憋出一句:“若你是男子就好了。”
宝知一怔。
袅袅愈是幻想愈是兴奋,捧着脸道:“三爷离京前同我道,凡事拿不准就问县主。我那会还不服气哩!可现在才晓得你的好。”
她掰着手指头回忆:“你虽总是被动,要我多说多问几句才肯说,但更耐心能全面。”
“又谦逊又博学。”
“你真的很好很厉害很负责任。”
袅袅笑道:“若你是男子就好了,我就能喜欢喜欢你。若是能做你的妻子,定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宝知扯开嘴角一笑,闻此言,心中有很多言语,可至嘴边,只恭敬道:“娘娘说笑了。”
“你又来了!”婕妤娘娘尖叫一声:“你要说什幺就说啊,把话埋心里干嘛!我是孕妇,你还要让我猜你的心思!”
说罢就要下榻来闹她。
宝知头皮发麻,却不厌烦。
抛开封亦捷的请托,她有时会享受同袅袅相处的时光,好像回到了高中时同班里同学相处。
袅袅一个人也可以叽叽喳喳,说这个人的坏,又说那个东西的好,生机勃勃。
她是这般鲜活,又是这般坦白,受到了伤害后还能全心全意去信任下一个人。
多天真。
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又不同的脸,半晌后,她道:“若你喜欢我,无论我是男人还是女人,你都会喜欢我。”
随后她就岔开话题,纵是袅袅撒娇卖痴也是逼不出半句前言。
不是宝知瞧不起袅袅,只是她无力去解释。
有意义吗?
她也不是什幺厉害角色,何必一本正经去倾斜自己的看法,冠冕堂皇地说些所谓要学会抛弃性别框架,聚焦于个体特征的视角进行看待与评价。
太累了。
宝知想到这里,只默默摇头。
袅袅快言快语:“瞧瞧!就是这个摇头!一模一样!怪不得大家都说你和陛下是一类人!”
宝知倒吸一口冷气:“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是能随口说的。”
袅袅嘟着嘴:“内殿就你我二人。”
黛宁宫漏得跟渔网似的,谁都能往里塞人,不能保证现下就有七八只耳朵正贴在屏风上。
便是袅袅问宝知的事,宝知只肯真假参半胡乱说上一些。
这终究是袅袅的一个心病,今日借机问出口。
“你心里可曾有过陛下?哪怕只有一息?”
袅袅面上一副八卦调侃的表情,实则双眼紧紧盯着宝知的双唇。
宝知嘴里正嚼着糕点,慢吞吞得紧。
落到袅袅眼中,真是斯文漂亮的礼节,可她的心突突直跳。
明知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可她就是害怕,紧张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幺。
“这是你第一次在黛宁宫吃东西,若是喜欢都给你带回去。”
“听说陛下也喜欢这种糕点。”
“这个好像是梁家糕点铺最先兴起的吧。”
真可笑,也真无趣。
不知不觉,倒白白浪费了些许真情实意。
嗳嗳,我真是不称职的演员。
县主只动了半块,便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时候不早了,臣妇便不叨扰娘娘歇息。”
“啊,不是……你……”
县主认真行了一个拜别礼,充耳不闻黛宁宫宫主的挽留,施施然起身离去。
袅袅忽然心中慌乱,似乎她原本要得到的一些东西悄无声息地离去。
只是那事物无形无色,无法捕捉,只得感受其于指缝间流逝的无助。
“宝知!可是吃坏东西了?”
邵衍刚下学回府,就听管事道府医开了一剂健脾疏肝的药方,连马鞭都不成放下就先行回房。
宝知刚烫烫喝下一剂,正满口苦涩,可看见男人一路带风,手中握着她早上曾说过要吃的糖葫芦,本冰冷的眼眸渐起波澜。
“容启容启,及时雨!我正满口苦药,糖葫芦来得正是时候。”
“不行!”邵衍仔细一打量,见妻面色红润,放下心来,正义凛然地拒绝:“空腹吃山楂烧胃!先摆饭吧!”
宝知不是怕苦的孩子,不过是随口宽慰他几句,意欲起身换衣,却见周遭丫鬟退到一旁。
下一刻,琉璃薄片似的糖衣便贴上玫瑰瓣。
甜丝丝,沁人心脾。
邵衍笑道:“糖不打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