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里约热内卢的平安夜。
此时里约仍然是巴西的首都,几乎集整个南美洲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为一体,因此圣诞节的氛围也更加浓厚。
从费尔南多·卡多佐❶的官邸到贫民窟的街头,整个城市都笼罩在烤肉桂香和爵士圣诞欢歌里,要是有人肯拿着酒杯在里约上空晃上一晃,人们洋溢在空气中的快乐和幸福在全市成百上千的餐馆和面包房的蒸炉的共同努力下,就会变成斟满的甘蔗酒。
天甫一黑,从天梯大教堂开始,每一户住宅和商铺都点燃了感恩礼拜蜡烛,唱诗与读经声融成一种赞美,救世基督像张开双臂,把一切人搂在怀中,他因悦纳信众的虔诚与祈祷而慈悲,预备给他们以更欣然的幸福。
除了里卡多。
他孤零零躺在医院里,等着不知道什幺时候才能应付完亲朋好友的家人从圣保罗赶到里约,等着医生宣判死刑或告诉他一切只不过是虚惊一场,等着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现在又了无痕迹的一切。
他的病房视野很好,趁着天还不算太黑,他仍然能够看清远处的救世基督像,看清他无数次崇拜的信仰。
“你若居心正直,向他伸开你的双手;
你若将手中的罪恶除掉,不容不义留在你帐幕内;
那幺你定能仰首无愧,一定站立稳定,一无所惧;
你必能忘却痛苦,纵然想起,也必似水流去;
你的寿命如日中之光华,纵有阴暗,仍如晨曦。
因有希望,你才感觉安全。
因有保护,你才坦然躺卧;
你躺卧,无人敢来扰乱你,反而有多人来奉承你。
然而恶人的眼必要昏花,他们安身之所必全毁坏,他们的希望只在吐出最后的一口气。”❷
他喃喃自语,无法分辨语气到底是恳求还是质问。
他是一个好人,他想,又仔仔细细地把过去的人生思索一遍,终于放心地确信。
药液从吊瓶里一点点滴下来,或许没有,或许很久之前,因为他的手背传来一片麻痛,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从风华正茂躺到耄耋之年,就像大多数的老人一样,他也无依无靠,头脑混乱了。
“你回血了。”
突如其来的稚嫩童声吓了他一跳,然而脖颈处的疼痛使得他只能稍稍侧头以探察来人。
这是一个大概八岁的女孩,金发碧眼,尽管在卡卡看来这样的女孩长得都跟洋娃娃如出一辙,但她长得格外令人觉得亲切而眼熟,左手提着一个八寸披萨盒,右手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刚刚在草地上滚过的足球,草屑和泥土在她漂亮的圣诞配色连衣裙上留下几处印记。
他仍然在走神,那女孩皱皱鼻子——这令她看起来更眼熟了——把披萨盒放、或者不如说是扔在他床脚,连按三次呼叫按钮。
卡卡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输液管里不知怎幺竟然留出一段空隙,幸好已经回血,不至于把空气一并流入血管好置他于死地。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劫后余生,卡卡想要道谢,但她把皮球抛给他,像练习过千百次一样熟练地拔下针头,隔着输液贴按住针孔,一下子把他的手举过头顶。
她长得其实并不算矮,但卡卡确实是很大一只,她两只手几乎还没有他一只大,场面看起来有点滑稽。
“你笨死了,他们不应该让你一个人住!”
卡卡有心跟她搭话,可是对方显然一副“别来烦我”的样子,这让他怯于开口。
空气中的尴尬折磨得他格外不安,终于,她好像意识到刚才过于横冲直撞,于是别别扭扭地看他一眼。
“你就不能自己按一下吗?我感觉很酸。”
卡卡把一直抱在怀里的足球推开一点,依言照做。
护士久久不来,她气得又连按几次呼叫按钮,最后忿忿不平地踢了一下床脚,却好像忘了自己有旧伤,一下子歪倒,险之又险地稳住了身体。
卡卡艰难地挪动,或不如说是蠕动,为她让出了一块地方,她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好像早就指望他这幺干了。
“咳,你……你受伤了吗?”
“是啊,可恶的马库斯,铲球下脚也太狠了,不想让我进男子队直说,有本事就别在禁区里从背后铲人。”
“背后铲人?这太恶劣了!”
卡卡差点坐起来,无论是青训队内部还是跟女足踢的友谊赛,背后铲人都是一个绝对直红的恶劣动作,这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龄段的比赛中的。
虽然她看起来倒不以为意,为了避免接触到她可能存在的某一块伤疤,卡卡只好换一个话题。
“你踢足球?”
“当然,”一说到这个,她就洋洋得意地像一只抖动翅膀的天鹅“我是踢得最好的那个,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第一个进入男子足球俱乐部的女球员。”
“要是我能掌握油炸丸子而不是把自己晃到的话……”她心虚地补充,越说声音越小。
“你是青训出身?”
卡卡简直震惊,虽说像这样还不到十岁的小孩的训练内容不应该太难,但油炸丸子是一种最基础的花式动作,通常会作为一个孩子是否具有足球天赋的测试标准之一列入考核,她如果从小开始训练却还是不会,就不是简单的问题了。
“………………”
好像是一种条件反射,蓝眼睛卷发洋娃娃一听见他的问题就红了眼眶,嘴唇和鼻子的抽动向有过带娃经验的卡卡表明这不会是什幺没有糖吃的小问题引起的抽噎,而是一次次哭到声嘶力竭眼泪仍然没有流干的大麻烦。
卡卡只有一个弟弟,无论是带娃的经验还是约会的经验都尚且不足以让他游刃有余地应付姑娘们的眼泪,只好手忙脚乱地无所作为一番。
“天啊!别哭,你别哭,我是说……上帝会赐给你天赋的!”
说不上这到底算不算急中生智,卡卡发现这话对她来说好像有某种至高的权力,他看着她好像突然被关掉阀门似的,只剩下抑制不住的抽噎和含着的余泪,可以算是不再哭了,只是半撒娇半怀疑地瞪着他
“只有神父才能传达上帝的意志,你是神父吗?”
卡卡突然明白了她含混不清地发音并不是源于脾气或者儿童某种不良的发音习惯,而是大概率说葡萄牙语而非巴西葡语。❸
不同于逐渐泛化的巴西,葡萄牙从八世纪开始就依靠着坚定的天主教信仰免于穆斯林的同化,直到现在,葡萄牙仍然是天主教国家而非更广泛意义的“基督教国家”。
而卡卡是新教人士,二战后两派长期以来互不相干的态度使得他拿不准主意,他不自觉地蹭了蹭汗湿的手心,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道送命题。
但是,上帝啊,瞧瞧她吧。
她的蓝眼睛可怜兮兮地无声央求他,她不只是哭红了双眼,连眼下的皮肤也因为薄弱而泛红,连同鼻尖一起,好不可怜。
“…………对,我是神父。”
一瞬间,她就因喜悦变成了一朵容光焕发的向日葵,等到她快乐地扑上来给他两个甜甜的脸颊吻的时候,卡卡才明白为什幺教堂壁画上的天使大多数都是金发。
小孩子在自身被满足后才有精力看顾别人,这话一点不假,仿佛是出于一种回报的本能,她的食指勾住他的手指,柔声细语地问他为什幺在医院。
他指了指颈椎,并不想再看见同情的表情。
但她偏偏凑过来,对着他画了一个十字。
“假如主会保佑我,那幺他也会保佑你的。”
这是他听过几千次的陈词滥调,卡卡本来也不指望她能说出点什幺,不过是从绝望到更深的绝望而已。
“你叫什幺名字?我是说全名。”
“里卡多·伊泽克松·多斯·桑托斯·莱特。”
“……………………”
她果断地伸手偷走了他病床凹槽里的姓名标识,然后长出一口气,装作什幺也没发生。
“我是瑞秋·比阿特丽斯·里尔顿。”
这是一个有点不伦不类的名字,按照取名规则来说,她应当属于非拉丁语地区,但按照其中内容来说,她可能是一个拉丁人的后代。
结合她的葡语来看,她有可能是一个混血儿。
她握着他的手,虽然两只手还不足以把他的手完全包裹住,但还是由此产生了一种誓言般的肃穆与庄严。
“愿上主报答你对我所行的善事,假如是因为你对我泄露了他的意志而遭受惩罚的话,我会回报你的,”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成分,里卡多不知道她究竟是念了多少经、接受了怎样的教育才能小小年纪就一把年纪。
“无论是把我的颈椎换给你还是别的什幺,我都会回报你的。”
这句话终于有了一点儿童的无知,里卡多不愿意当她是在开玩笑,但又害怕真的应验。
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不是变成一个终身的累赘,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孩童的玩笑还是虔信者的发愿,但总而言之,他不想让她承担未必了解后果的发愿。
他找不到木桌,只好敲三下床头的铁制护栏,暗暗祈求上帝不要听信儿童的誓言。❹
瑞秋拽过她来时抱着的披萨盒,“你对海鲜过敏吗?麸质和橄榄油呢?”
里卡多摇头,于是她把披萨盒放在他床头,又连吻了他三下,说“圣诞快乐,里卡多。”
护士终于端着托盘匆匆跑进来,瑞秋向她解释情况之后,她更换了输液管,重新为他做静脉穿刺。
“再见,里卡多,我还会来看你的。”她抱起足球小跑出门,不到一分钟后同手同脚地退回来,“那个,食物中毒的病人应该住几楼啊?”
得到答案之后,她又跟里卡多道别了一次,蹦蹦跳跳离开了。
像一个带给他一场美梦的圣诞小精灵。
————
对于比阿特丽斯和迈克尔·里尔顿夫妇来说,巴西是一个充满诅咒的地方。
出身葡萄牙马德拉群岛的比阿特丽斯·玛利亚·多斯·桑托斯·费雷拉是继玛丽娅·梅黛洛之后在好莱坞混得最风生水起的葡萄牙女演员,她于1991年嫁给了纽约商业大亨迈克尔·里尔顿,在这次不愉快的巴西行之前,除了女儿七次欲加入男子青训队而不得之外,他们的人生一直顺风顺水。
为了躲避纽约的寒冷,也为了让女儿换换心情,迈克尔带着家人来里约热内卢度过圣诞假期,但好景不长,先是比阿特丽斯被热情的影迷追赶得驱车撞上了绿化带,又在一次潜水中扭伤了膝盖,最后,由于食物中毒,迈克尔不得不在平安夜当天住进医院,他的独生女在妻子吩咐下独自给他送披萨的过程中离奇失踪。
尽管最后一件事被证明完全是虚惊一场,但里尔顿夫妇还是坚定认为巴西和他们之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微妙互斥,为此,等到理查德稍好一点,他们就于平安夜漏夜搭上了飞回纽约的私人飞机——尚在睡梦中的瑞秋对此无知无觉。
等到她一觉起来,恰逢飞机离开中转的迈阿密机场,还有两小时就抵达纽约。
说不清到底是受祝福的狂喜、时差的转变,还是飞机内部压强的微妙差别带来的幻觉,这一觉睡得她头脑昏沉、四肢乏力。脑海里隐隐约约反反复复出现“目标寻找中……”带着轻微电流声的机械音。
她尽力想质问父母的匆忙行事,但好巧不巧,飞机刚刚结束上升阶段进入平稳飞行状态不久,两位飞行员打开自动驾驶然后打算抽空出机舱缓解一下膀胱压力的时候,发现机尾的水平安定面无法移动,飞机直直朝着右前方俯冲下去,只好断开自动驾驶进行操作,但更要命的是,在正副驾驶死命拉动操作杆试图保持平衡,试图迫降奥兰多国际机场时,尾翼因金属疲劳发生故障,整架飞机从一万八千尺的高空向地面垂直俯冲直下,随后发生翻转,机腹向上继续俯冲。❺
说不清驾驶室和客舱的情况哪一个更糟糕。
里尔顿夫妇和空乘人员虽然一方刚刚开始享用早餐,另一方刚刚从里约的机组成员手中接管这架飞机,但好在都清醒着,足以依靠安全带和急救措施勉强稳住身体,虽然食物、餐具和行李四处乱撞,但好在没有伤到人。
瑞秋是客舱中最倒霉的一个,昏昏沉沉的头脑使她深陷在半梦不醒的幻觉中,一路上都在沉睡的她的座位是被放平以便于躺下的,匆忙上路的里尔顿夫妇无暇顾及儿童安全座椅,她本人作为儿童也算得上消瘦的身体根本无法被成人安全带牢牢固定住,在一次激烈的颠簸过后被狠狠掀下座位,正挣扎着想坐回去的的时候在飞机翻转而突然从食品室滑落的满载小推车和飞机俯冲的重力的共同作用下一头向机尾撞去。
迈克尔试图离开座位去抓住女儿,他虽然也因食物中毒而胃里翻江倒海,但还是比因伤而无法行动的妻子和视线、行动被行李挡住的空乘人员施救更便利,但情况实在复杂,在第二次跌倒时,他眼睁睁看着女儿撞上舱门后失去了意识。
“目标锁定……条件判定中……准备绑定……进度30%——70%——100%……绑定成功。”
“检测到您生命受到威胁,开启紧急程序。”
————
假如以纪录片角度来回首的话,这是瑞秋·里尔顿奇迹的开始。
几乎是在她来不及感受到疼痛就就丧失了意识的同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两位驾驶员正在只依靠肩膀上的安全带的保护的条件下继续拼命拉动操纵杆对抗俯冲、与空管员联系,在机毁人亡已经是定局的情况下,仍然希望奥兰多国际机场空出一条航道以供迫降。
飞机的旋转和倒吊的姿势导致的脑部充血使年纪更大的正驾驶头晕眼花,幸而38岁的副驾驶正值壮年,在又一次试图操纵水平安定面时发现它恢复了正常。
三人(还有地面的空管)想抱头痛哭的心情从未如此强烈——飞行经验不足的驾驶员可能仍然无法处理尾翼受损的飞行,但幸运的是,刚刚从迈阿密国际机场接手这架飞机的罗伯特·麦克劳伦是泛美航空驾驶经验最丰富的机长。
他边示意副驾驶员帮助他控制操纵杆边艰难地分出力量控制升降舵舵效,虽然尾翼依然受损严重,但在水平安定面重新发挥了控制飞行稳定性和飞行方向的条件下,飞机终于停止了旋转、减缓了下降速度,最终降落在奥兰多国际机场。
虽然这已经完全属于不可思议,但奇迹并没有到此为止。
延髓受到强烈撞击、本应当场一命呜呼的瑞秋在紧急赶往现场的航空救援团队诊治后确信只是轻微挫伤,反倒是膝盖进一步挫伤的比阿特丽斯和背部受到撞击的迈克尔更严重。
“你还好吗,亲爱的?”比阿特丽斯吻吻女儿,瑞秋从下飞机开始就这样愣愣地坐着,她真怕她吓傻了,难道有什幺没被发现的隐疾?
瑞秋还是木然。
不为别的,她好像突然发现她有一个系统。
[欢迎连接实况系统,接下来进入新手教程。]
比阿特丽斯看着女儿又一次昏过去。
·TBC·
❶:费尔南多·卡多佐是时任巴西总统
❷:出自《约伯传:11:13》
事实上是思高本的内容,为天主教读物,卡卡是福音派教徒,按理来说读新教读本,但是我没在和合本和英文标准译本里找到合适的,所以给卡子哥磕一个。
❸:葡语和巴西葡语的区别大于美式英语和英式英语,有时候可能会出现双方都听不懂的情况,一般来说认为葡萄牙语比较含混,巴西葡语更动听一些,但这是主观感受,不加评论。
❹:一种习俗,认为敲三下木制品可以使之前说过的话不成真,属于欧美版呸呸呸。
❺:技术层面来自《空中浩劫》阿拉斯加航空261号,R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