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的雪,下得谨慎。
入夜后,整个世界很庄静。卫生所大院后头的杨树承接着雪沫,棉白挂满干枯枝桠,开一树的白花。
陈顺去一趟回来,发顶眉眼全是雪,热腾腾的汉子像个大暖炉,光光靠近就很暖。
军用雨衣揭开,是老校长的手风琴。
他脱到只剩一件黑衬衣,将袖口折叠到臂弯,小臂泛着水光,热汗使衬衣紧贴,双臂每处隆起都格外明显。
身上的衣服,一件在杜蘅身下做垫子,黑色毛衣软一点,叠起来放在膝上,用来垫衬她的伤手。充满男人体嗅的大衣披在她身上,富富有余,把她裹小了。
杆子顶端的灯泡电流不畅,总爱不时打闪几下,滋滋几响。
像在打哈欠。
陈顺蹲在她身前,检查枪支般仔细检查每一处,动机明显——确保她不会受凉。
从杜蘅的角度看,能看见雪粉化在他黑浓的睫毛上,成了水汽。清晨剃须刀剃过的下颌泛青,一条汗津津的脖子,凸起明显,喉结是这样饱满,诱人。
他擡头,用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她,几秒后,配合地直出脖子。
让她摸个痛快。
陈顺现在是主动袒露要害的野兽。体格高大,气息浓郁,汗湿使喉结摸起来是滑的,轻滑之余,硬得有点不近人情。
这是他男性的小角落。
杜蘅揩去他的汗,举到眼前,一层近乎透明的水光,每滴都是为她流的。
卫生所到校长家,路很远呢,雪天更难骑。
想吻吻他的喉结。
听她这幺说,陈顺短暂一怔,要她别动,快速起身,清清嗓子眼,两三下把脖子抹干净,一套动作做完才俯身。
一靠近,男人的热度拢了过来,撑在墙面的胳膊青筋明显。
她听见他紧张的吞咽。
尽可能地迁就她,调动浑身肌肉,已经把喉结献到一个擡头就能吻上的位置。
冬夜骤然变得潮湿,含情脉脉。舌尖舔上的瞬间,陈顺吸紧舌头,喉结滚动,舌尖追着它舔,舔着舔着笑起来,娇坏了,真把他戏出好歹,满脸通红,耳根在烧。
“我想听你拉琴。”她的话像一层迷雾。
“……好。”
陈顺有些发臊,坐下,将手风琴抱入。
听过她拉提琴,知道她水准高,他会的曲子不多,瞎学的,没学透,不能和她比。
莽原似的胸膛把手风琴抱娇小了,路灯闪了闪,他说完,几响呼吸后一段旋律响起,驰进雪的空灵。谱和键位都在心里,陈顺腾眼看她,发现杜蘅也在看他,白净小脸文静漂亮。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山楂树下那青年,在把你盼望。”
他改了词。
刚直的唱法,没有技巧,粗糙又温柔,平实不花哨。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原来雪不仅能下成白蛆样,飘落在他身上的雪花宁谧又洁白,无声无息,有雪该有的一切美态。
一直到八十年代,杜蘅的失眠症才彻底好转。
失眠的深夜,总会想到这天雪幕下的他。
他很暖,几乎是烫的,一个静谧雪夜,把白日的乱象下远了,把核基地也下远了,杜蘅的心很安稳,脚踏实地的安稳。
一曲毕,杜蘅依偎在他肩膀,陈顺总给她耳尖吹气,不希望风雪冻到她的任何一处。四目相对,有股暖流在身体游走,嘴唇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得到额外的回应,放开来吻她。
气流干净,微苦,有砖茶的气味,大概是在老校长那喝的茶水,融合成在口腔,成为只属于他的男性气味。
杜蘅轻舔他的上膛,明显察觉他的凝滞,再上来的吻烈得叫人浑身发潮。
他没有技巧,吻人吻得如同行军打仗,只是攻陷过后的修建工作他也担了,细细来修,含她的舌,温存地修。像要吃了她,又不舍得一口吞下。
雪夜空气又冷又凉。
口腔很热,吻得人上气不接下气,陈顺揉她水嫩的唇瓣,无声揉她的唇缝,和她抱歉。
他该再快些的,那一下就能移到他身上。杜蘅看他说话的表情,真像吃了场败仗。她从未见过陈顺红眼眶红成这样,他是比她还少泪的人,这大概是近乎眼泪的红。
铁紧的情绪总算肯泄密。
杜蘅想起炉底的炭渣,摇摇头。她的情绪不比红霞细腻,是红霞把狂热后的炭渣和闵秋雯联系在一起。
热烈,陶醉,拼命燃烧自己。
其实陈顺来的正好。
如果他晚一些,她势必会把伤还回去,那幺还的就在一个孕妇身上。大队长下午带来闵秋雯有了的消息,知青办正在讨论拿这位力大无穷,骤然行凶的孕妇怎幺办。月份小,袄子厚,没人看出来,听她干呕,一位老大姐女干事发起怀疑。
杜蘅只记得那半秒的陈顺。
像是跋山涉水来见的她,可以从他眼里看见一个小小微观的自己,他不该有那种表情,人的痛觉往往在被旁人发觉时会更痛,他带着她尖锐地痛了一把。
他说有那幺一瞬,心里的狠念不比她小。
尤其看到对方手上半截棍刺沾的血迹,以为是她的。路灯滋滋地闪,灯光在他浓重的五官上忽明忽暗。
陈顺说起自己复员回乡的事。
别人看不懂他,然而他的小蘅很聪明,把他看得前胸透后背。
狂潮中保有一份理智,有时比不理智更艰难。
人性最惧野马脱缰的那一刹,也许从此泥沙俱下。
雪下成星河样,路灯几个哈欠后彻底睡死过去。杜蘅望着雪景出神,他靠近,落个吻在她脸颊。
“还听吗?”
“听,还要《山楂树》。”
“好。”
他的手重新落到手风琴上。
雪静静地落,旋律比上次稍慢。侧面看,他的面容线条刚毅,身姿毕端毕正,仿佛不朽的界碑。
严峻地存在在这里,悄然将雪的意向改写。
原来雪可以下得这样正直。
而不必是白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