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栗扶着警察局外的围墙,路灯昏黄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她苍白的脸色照得一览无遗。
“妈妈……”萧耀朱看着她憔悴的容貌,眼里下意识露出心疼。
他想上前,却感到后背的衣服被扯了扯。他回头看去,萧广宗对他轻轻摇了下头。
作为双生子,两人面容几乎一样,性格迥然不同,但在某些时刻,有着奇妙的心灵感应。
他一下读懂了萧广宗的意思:让妈妈自己好好消化吧。
马栗扶着墙,并不知道自己身后发生的暗流涌动,只感到,那股自从腹部被敲打时就出现的呕吐感,此刻再次席卷,以来势汹汹的姿态。
她的咽部肌肉开始不受控地痉挛抽搐起来,异物感涌到喉间,逼近的压迫感提醒她——有什幺东西要出来了。
但她捂住嘴,努力想憋回去,却在脑中不期然浮现刚才看到的景象后,再也忍不住,佝偻下身子,“哇——”的一声,将胃里那些残存的食物,混着发酸的汁水,一起呕了出来。
酸水沿着食道,爬出湿漉的痕迹,留下一路烧灼。但脑海里的画面,却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比喉间的酸水更为烧灼。
她呕了一声又一声,好像能就那幺,将那一瞬间冒出的所有酸涩、无助、惶恐、不安全部呕出去似的。
那个在她年少的记忆里俊美无比的男人,后来在岁月的增长里,他染上了一切坏习惯,抽一根又一根的烟,喝一瓶又一瓶的酒,又在烈日里摸爬滚打过,最后他的大半生都在那辆老旧的黄色出租车里度过的面容衰老的男人。
他就那幺形容骇人地躺在那,他的四肢扭曲变形,关节处的骨头刺破了肌肤,直直地凸了出来,身上四处都是干涸的血迹和泥沙的污迹。
他像一团软肉,一滩烂泥,总之,不像个人。
“媳妇儿……”是新婚夜她的盖头被突然掀开时,他醉醺醺喊出的称呼。
“拖油瓶——”是她带着两个儿子,义无反顾投奔城里的他时,他斥出的称呼。
“臭婊子!”是她被他重重推倒在地时,他无情吐出的称呼。
她听过他一声又一声的称呼,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双眼圆睁躺在那,嘴唇发紫,再也吐不出任何词汇。
死亡就像天边扑棱翅膀的小鸟,说不清什幺时候,它就来了。
——它已经来了,在萧启山的身上。
马栗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身体失力跪倒在地上,不顾底下就是自己呕出的污秽物。她捂住嘴,肩膀不助抖动,压抑的泣声从喉间若有若无逸出。
在她身后一直旁观的两人看着她这副模样,都忍不住眼眶悄悄发红了。
语言在这一刻是如此苍白又无力,想安慰,却无从开口,想嫉妒,却不能宣泄。
最后反而是主张“不要打扰”的萧广宗先沉不住气,他俯下身,搂住马栗的肩背,语气里带上了哽咽,“妈妈,你先起来好不好?”
马栗本来在默默哭泣,听到这一声关怀,终于是忍不住扭过头,失态地将脸埋在大儿子的肩上。
她低低地呜咽着,湿漉的水意不曾间断地落在他的肩膀上,沿着被打湿的衣襟,一路流淌到他的胸口上。
萧耀朱也聚了过来,马栗将头靠在萧广宗肩上,他便依恋地将脸贴上她的后背。
他像个迷惘的孩子,无助地呢喃:“妈妈,你还有我们,请你看看我们,好不好?”
萧广宗也跟着呼唤了起来:“妈妈……”
在这一声声的呼唤里,马栗逐渐止住了哭泣。
她擡起泪眼朦胧的双眼,在一片水光里,头顶昏黄的路灯洒下的暖光映在身旁两个青年的脸上,就像是,她在一片黑暗里,擡起头,窥见了光。
她胡乱抹了把脸上的眼泪,唇角扯了扯,似是想露出一个笑容,又显得很僵硬,“我……我……”
萧广宗伸手揩去她挂在下巴上的泪珠,看着她,喉头不经意动了动,还是守礼道:“妈妈,没关系的。哭泣并不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情。”
萧耀朱干脆伸手,将马栗的脸强硬拨到自己这侧,笑眼弯弯的眼睛注视着她:“妈妈哭泣的样子也很美。”
马栗忍不住笑了出来,心头的幽暗在两个儿子一人一句插科打诨的安慰里,逐渐消散了许多,像是日出后便消融的细雪,在阳光下一点点化作,晶莹的水光。
她敲了萧耀朱的脑袋一下,“油嘴滑舌的,以后不知道要祸害哪个小姑娘。”
萧耀朱眨了眨眼,别过眼眸,有些扭捏地道:“不会有……”
“什幺?”
萧广宗瞥了他一眼,将马栗从地上扶了起来,“妈妈,先去找个地方收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