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的日子是个艳阳天。天刚亮时远处就有好多绮璨霞光。
厅堂里,鸟兽纹板壁正中挂着一副白鹭涉水图图,底下一张紫檀条案上摆着几个鸟兽纹釉彩花瓶,条案前一张黄花梨木八仙方桌,桌边两张大红酸枝太师椅。
我先拱手对着左边椅子上的人拜了拜。
“婆婆日安,媳妇特备琢州白玉摆件一对,河川古法陈酿两坛,绵府果脯蜜饯十两,祝婆婆贵体安康。”
左边太师椅上眉眼与沈璎十分相像的女子笑吟吟地看着我,冲我点点头。她体态丰腴,穿着一件白鹭松涛纹样的蓝色衣衫。这是沈璎的母亲沈业婵,职位是天工所从主事。
右边的太师椅空着,那里原本应该坐着沈业婵的正君,只是听说那位正君早已出家不理俗务多年。左边靠着漆木屏风一排太师椅的最上首坐着个与沈业婵面目相似的女子,只是身量更高挑面容些许坚毅,是沈业婵的妹妹沈业钧,年少时从军,目前在京华城防军中做校尉。
我又冲她缓缓行礼。
“听闻姨婆喜欢刀剑,恰好媳妇早年得於菟人所制弯刀一对,削铁如泥,又有良弓一副,砺石若干,希望婆姨喜欢。”
沈业钧亦是面带微笑着点头。
这位姨婆不曾婚配,平日也都是独来独往。所以也没有家眷。她右手边坐着的英年女子是沈璎的姐姐沈南乔,凤阁大学士,常在宫中行走,是陛下倚重的参事。礼单上给她的礼物是古籍和茶叶,还有一套青瓷茶具。
沈璎这位姐姐是钟鼎碑碣一般的美人,骨子里自有矜严之气,不知是因为年龄稍长还是因为职务,一言一行无不彰显稳重妥帖。她早年曾有一位正君但如今已经和离。站在她椅子边的是沈南乔的女儿沈梦翎,小姑娘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眨巴着大眼睛,在我送她陶瓷娃娃时声音很甜地道谢。
我向她们一一问候时沈璎也在一旁随礼。他穿着浅鹅黄的衣裳,和我一样,我们好像两只恩爱的黄鹂鸟。
这是礼官的手笔,其实一开始我以为回门礼就是打个招呼然后吃饭,结果那位还没见过的陛下提前一天派了礼官指导,我这才知道还有这幺个流程。一户之中作为家主的母亲是家庭的起源与传承,即便我是棠王殿下,拜会时也要不失礼数。礼物大都是些实用的东西,前来指导的礼官觉得十分妥帖。其实我看账册的时候是很惊讶的,不明白为何我贵为亲王送人礼物就送这些。仔细看后又发现府中大多数人的工钱也不由我支出而是出自国库,而我有监管责任,细究下去我住的府邸也不属于我,前院和花园是国家文物保护对象,只有后院那一小片勉强算我私人地界。
而我的收入并不来自田庄地契什幺的,主要是我正五品兰镫司外司督查的月工资。俸禄不少但也完全说不上多。我以为我穿越致富成功,结果我还是一位两袖清风的打工人。
走完流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沈家几个妇人很热情地招呼我们前去花厅用餐。我一大早起来简直饿疯了,在席面上尽量不失矜持地大快朵颐,还能边听着旁边沈南乔揭短沈璎——“钟鼎美人”说起弟弟来矜严全无,倒是用词诙谐情文并茂。
“佩兰胸中有画作不出时总急得像是浑身有虫在爬,有一次犯起混来把桌案当宣纸,沾了墨水在到处写字,写累了就睡,结果墨迹糊了一脸成了只大花猫……母亲发现时还以为他是中邪了。”
佩兰是沈璎的小字。
“舅舅是大花猫。”沈梦翎咯咯笑。
“竟有此事,我有些记不清了。”沈璎装傻。
“还有呢,棠王殿下你年幼时曾在隔壁院子暂住,佩兰有事没事就跑去花墙那边往隔壁张望,吃饭的时候都找不着他的人。”
“看来甥男情根深种,竟始于当初。”沈业钧突然出言调侃。
沈璎闻言红了面颊低下头去,席上一阵欢笑。我也跟着笑,心思却飘忽到另一处去。“我”是为何暂住隔壁,暂住在隔壁时是由谁照顾呢,以及沈璎他是在什幺时候,什幺契机下生出那份不一样的心思。
我言笑晏晏地与席上的沈家人攀谈,心里却始终有些发怵。我对“我”的过去知道得太少,今天能在这里不露纰漏,是因为我提前看了账册知道了礼物名目,是因为我前一日拐弯抹角地打听过沈璎他家中各人的喜好与脾性,我主动提出要给他梳头,让他枕在我膝上陪我聊天。梳子一遍一遍细细地梳过去,我想打听的事都顺利打听到。
可如果我和沈璎之间没有那一夜的鱼水之欢,我们相敬如宾但言谈甚少,今天的一切还会不会这般顺利。
我暗暗看向沈璎。他今天倒是心情好极的样子,整个人都格外光彩照人一些。我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发现他好像是刻意把袖子折了上去,方便露出已无明身砂的手腕。
真是的,是什幺很值得炫耀的事情吗。我脸颊一热,突然很想把自己埋进面前的杯盘里。
饭后又回厅堂说笑一会,这才打道回府。因为在席上喝了酒,回程的马车上我把下巴抵在沈璎肩膀上昏昏欲睡。他突然擡手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我睁开眼迷蒙地看着他。
他的吻突然落下来,一触即离,又只是低着头看着我。
“你这两天好像很喜欢亲我。”我开口,嗓子有点哑。
他眨巴眨巴眼睛。
“妻主不喜欢吗。”
“喜欢。”我凑过去在他下巴上亲一下。
他轻轻地托着我的脸颊,安放在他的肩膀上。我在他周身恰到好处的和煦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回府后又去卧房睡一会,天色暗下去后有人来通传,说是那位陛下要我入宫面圣。我强打着精神起身,坐上在大门候着的挂着琉璃风灯的马车。
驾车之人一路上无话。等到马车终于驻步在一处,我掀开帘子,看见像是在一处皇城的巷道里,对面一扇厚重的铁门正紧锁着。
我一头雾水地退回来。耳边却响起刀刃擦过夜风的呼啸,闪着寒芒的剑刃自帘外刺入,直取我眉心而来。
我一偏头躲过。突然想起一日前,我把楮知白叫到院落无人处,对他说我最近竟然是糊涂了,拳脚有些不利索,有没有什幺办法陪我练练。
他不言不语了片刻。我正疑惑,他突然一个手刃朝我面上劈砍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