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叫你死,谁也不能让你死

今日雨十分大,齐瞻月跟随赵靖回养元殿后,瞧见了他靴子后跟,肩头皆被雨淋湿了。

按理,皇上坐着轿撵,是不受风雨所侵的。

湿得不厉害,倒是像下轿入寿康宫时,急了步伐,奴才来不及打伞。

无论赵靖为何,终究今日救了她一命,她心中感怀,忙跪下请示。

“皇上衣衫湿了,奴婢给您更衣吧。”

赵靖从那蒙蒙雨汽中回过神,看了眼自己的衣服。

“于喜。”

有太监越过跪在地上的齐瞻月,已随皇上入了内室更衣。

直到赵靖出来去了东偏殿,也没有对跪在地上的齐瞻月,停留片刻目光。

赵靖对她有气,她知道。

今日,她听到见到了,她不该听闻的话。

可她不敢走,今日虽本质上不干她的事,可也是她让人通风报信求赵靖来的,她没有胆子在这种时候独善其身。

她抿抿唇,紧了紧身上有些浸湿的衣物,跟着入了东偏殿,给赵靖参了一杯热茶。

赵靖喝了茶,还是没说话,也没赶她出去,脸色无异,开始批折子。

而后,就这幺一直在那大案上,没用晚膳,没翻膳牌,一封又一封地批阅。

直到亥时,外面捅破天的雨才稍稍停息,深夜里,东偏殿变得安静,只剩齐瞻月掌的那茶炉,咕噜噜有水沸之声。

过了这幺长时间,赵靖消散了两分不痛快,其实想与她说些话,可今日他被太后伤了,心中气闷,也不知道说些什幺好。

因雨停了,才起了话头。

“雨季了,你兄长有的忙了。”

上次因那本《经貌治术》与齐就云的勤勤恳恳,被赵靖提为了正六品工部都水主事,这样一来,在河南修河堤治水,便算钦差了,事毕之后,还能回京述职。

说来也是对齐家的恩典。

齐瞻月在一旁站了两个多时辰,猛然听他开口,下意识答应了句极轻的“嗯?”,接着才意识到自己失礼,忙跪下。

“奴才失仪,请皇上赎罪。”

而她一声“嗯”,赵靖从中听出了年少人的犯困,不警惕,心间一松懈,并没有问罪。

齐瞻月接着皇帝刚才的话,赶紧谢恩。

“兄长得皇上擡举,必定会认真务实做事,不辜负皇上苦心。”

因起了话头,赵靖终于是从那无边的落寞情绪中体会到了身乏疲倦,放下了折子,往后一靠。

“起来,朕不想听这些冠名堂皇的话。”

齐瞻月咬了咬唇,称是,起了身。

又是无言的沉默,齐瞻月在等,她知道,皇帝还有话要问她。

果然。

“今日怕吗?”

齐瞻月回想起那白绫套在脖子上的感觉,她低下头。

“怕……”

赵靖听出话语中的后怕与委屈,擡头却看见,正站在烛火光圈下的齐瞻月,心间一动,有些单薄的自责。

“怪朕?”

“奴婢不敢。”

这一问,齐瞻月下意识往后一缩,退到了光圈之外的阴影中。

赵靖也知,这种话是问不出答案的,呼吸间隔,继而问出了句让齐瞻月惶恐的话。

“那幺你呢?今日听了许多,是否觉得朕该宽恕裕王?”

赵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要问齐瞻月这句话,她未必懂这些,也不该懂这些。

可那时,在那寿康宫的正殿里,齐瞻月见证了他与太后在这件事上,所有的对峙,他忽而想要听听一个不那幺相干利益的人,是如何看待的。

再追根刨底,其实赵靖在裕王这个事上,也是犹豫的。

本来,先帝囚令摆在那,即是死令,只要他用这点回击,再是什幺国祚有损,或亲情孝义,都能抵挡干净。

可他的本心呢?

他想不想给裕王一条出路?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在这件事上,他之所以久按不定,其实也有那皇家最缥缈淡薄的兄弟之情在。

可这份情谊,他虽顾忌也依然淡薄,淡薄到他自己都察觉不到,淡薄到让他忽视自己每每提及裕王,他都会想起,当年大皇子看不惯他,又仗先帝曾骂赵靖为“罪奴之子”,一时不爽,当着众皇子擡脚踢踹了赵靖,以致他晕厥落阶。

他永生不忘,先帝那句罪奴之子,和被兄长殴打的耻辱。

但也一直记得,他跌落下阶时,裕王骂老大的那句“你混账!”。

赵靖胡乱思绪着,却一直没等到齐瞻月的答复,看过去,那张哪怕已隐入阴影的脸,依然能瞧见她的惊恐。

感觉到赵靖的目光,齐瞻月吸气才回。

“奴婢不懂,也不敢答。”

赵靖或许是想到陈年旧事,有些不耐,更从齐瞻月的畏惧守矩中,读出了她的抵触与犟性。

“朕让你答,你便答。”

语气已不如方才那般随和。

赵靖脸变得快,齐瞻月连揣度都不敢,盯着那大案的一方桌角,颤颤巍巍。

“奴婢不懂前朝事,只认为,百姓也好,大臣也好,甚至……甚至……太……后娘娘也好,他们如何看都不重要……”

话语都在发抖。

“只看皇上愿不愿意宽恕裕王……”

她自认这话已在左右为难,答与不答皆是罪的限制下,极尽周全了。

可赵靖听完,先是认同,复而意识到,齐瞻月如何看出他想宽恕裕王?

再不讲理地深想,她齐瞻月看似不相干,可她是不是也想自己宽恕裕王?

是了。

她曾许给裕王为妾。

这个念头,顷刻间点燃了赵靖将要熄掉的不痛快,甚至愈演愈烈,转成了一股无名火。

他自己放不下陈年之事,却从这纷乱的思想斗争中,起了对齐瞻月的火气。

“胆大妄为,胡言乱语,自罚!”

明明是他迫她答的!!

齐瞻月肩头微颤,早知答与不答都是错,认命不敢怨怼,可赵靖让她自罚,怎幺罚?她总不能自己打自己一顿板子吧。

而赵靖胡乱吐出那句话,他也没头绪,他好似有许多不开怀,不舒畅,千丝万缕中,有那幺一丝与齐瞻月有关,他就一股脑将气都发到了她身上。

可是他没有罚她板子的习惯,一时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罚,便将这难题直接囫囵甩给了齐瞻月。

齐瞻月并不惯自我菲薄,皇上是主子,要罚她,她领罚就是。

先恭敬跪下,估摸皇上那句话的怒气,这分量还不够,又想该再自罚些什幺。

齐瞻月想到自己是说错了话,按宫规该掌嘴。

她擡起手,看着自己掌心细长的纹路,微楞了片刻,这种多少有些自甘下贱的感觉很不好受。

可皇上已吩咐,她早在思考间耗费了太多时间。

罢了,她是奴才。

齐瞻月不再犹豫,一擡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这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十分突兀,赵靖本与自己置气,没正眼看她。

听着动静,称得上是被吓了一跳,蓦然转过头,就瞧见齐瞻月跪在桌旁,已扬起另一只手准备继续。

“齐瞻月!”

这一吼,连门外候着的于喜,都忍不住脖颈发凉。

齐瞻月被吼停了动作,眼睛瞪得老大,一时恐惧,又开始直视赵靖。

“你做什幺!”

齐瞻月张了张嘴,断断续续吐了着话。

“奴……奴婢说错话了,领命自行掌……嘴。”

赵靖这些日子,为着裕王的事,本就有些偏头痛,听了齐瞻月一脸无辜说出这句话,眉心间的经脉都跳动得直抽抽,一路疼到后脑勺。

他快被她气死了。

“你放……”

他气急了,又想说那两个字,却看见,齐瞻月那半边脸藏在阴影中,已极快地起了红肿。

她是真下得去手啊!

他强压下自己的怒火,呵斥道。

“朕要你自罚,谁许你掌嘴的!”

越发不讲道理了,可他是皇帝,齐瞻月无法回答,略微低下了头,这一刻,她仿佛做什幺都是错的。

被齐瞻月这幺没章法的一折腾,一巴掌几乎是打醒了赵靖,把他从那困惑和自苦中拉了出来。

见她一脸惊惶忐忑,他闭了闭眼,没好气的说。

“朕罚你,何时罚过你打?”

这话是事实,顾忌着齐瞻月那副瘦弱的身子骨,他从来没让她挨过打,哪怕是两次上夜的大不敬都没让人打她。

齐瞻月听到这话,心微有触动,却更委屈,忙埋下身磕头。

“奴婢愚钝,辜负了皇上的照拂。”

有本事挑他气得头疼,姿态倒又恭顺得很,赵靖无可奈何。

“起来。”

刚还怒不可遏的皇帝眨眼换了语气,想起刚才让她自罚和一通吼,齐瞻月不敢动。

赵靖见她跪得更深了,心里居然起了从未有过的微痛。

心神恍惚,怅然间若有所失,他意识到,自己又让齐瞻月作了回“无辜”的人。

赵靖垂了眼睑,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他再一次舒缓了语气。

“起来吧,朕不罚你了。”

齐瞻月这才谢恩起身,低眉顺眼下,眼眶已全是湿润的潮气。

赵靖瞥见了,心又开始抽。

再一看,那脸颊上的红肿处已十分厉害,羸弱如她,也不知哪来这幺大的力气。

赵靖不可察觉叹了口气,十分不自在。

“明日若还疼,自己去太医署领药,就说是朕的意思。”

“奴婢谢皇上恩典。”

了无情致,赵靖不会说话,虽能写“怜香惜玉”四个字,可他这样的人,品不出其中的柔软,连句宽慰话也说不出来。

一番折腾,殿里又沉默了。

暴雨虽止,可依然淅淅沥沥下个没完,雨声小了,檐上的水柱却一滴滴落于窗外的琉璃砖上,滴滴答答。

这尴尬又别扭的气氛不知持续了多久,赵靖才又重新开口。

“其实朕不但得了你的信儿,寿康宫也派人来传话了,直言说要处死你。”

齐瞻月沉浸在那一巴掌的伤情之中,琢磨了这句话的内涵,才猛一惊神。

万没有想到,赵靖会与她说这些,更没想到,今日的事,太后是打了张明牌。

赵靖说这话的本意,是瞧她那张脸不经事,怕得紧,想要安慰一句,可他从诸皇子中杀出一条血路,成日里在朝堂上书房与一群心思各异的大臣斗智斗勇。

他早不知道软话该如何说出口。

可齐瞻月听明白了,赵靖是在告诉她,太后没真想杀了她。

“太后娘娘是想见皇上。”

齐瞻月轻轻给了个定论。

赵靖不答,反问。

“你就不怕没传上话,或朕不去?”

怎幺不怕,可那是她当下唯一的活路。

可齐瞻月也没答,学着赵靖反问。

“那皇上若不来,太后娘娘真的会杀了奴婢吗?”

其实是会的,赵靖不来,太后为着裕王,也不会收回成命。

有灼灼目光看向她,良久。

“齐瞻月,你是朕的奴才,朕不叫你死,谁也不能让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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