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深冬。
湾流G700在万米高空上平稳运行,九小时后将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
汪悬光双手撑在洗手池上,水珠从鬓发淌到下颌,衬衫衣领被洇湿了一片。
镜中的面孔苍白疲惫,眉粉、眼线、睫毛膏都洗掉了,只剩下卸妆油粘在皮肤上油腻腻的。
池边的一簇亮光在眼角一闪,那是颗五克拉的钻戒。
硅谷着装向来随便,虽然有私人购物顾问为她采买服装、箱包和首饰,但她长期穿洞洞鞋上班,一年也化不上十次妆。
今天为橡果资本打扮了一下,然后直接租飞机回国,倒应了“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这两个词。
汪悬光又洗了一遍脸,洗完挤了点乳液,往脸上随意抹了两把,然后戴上钻戒,回到客舱前端的休息区。
iPad屏幕上铺满了真真假假的文件。
给SEC文件提交审核文件只是第一步,罗伊的剧本里还缺一大堆技术细节和盈利模型。
当年仙女教母送火箭上天后,他们没有趁热上市,罗伊是担心进入股市会对公司失去控制权,她想的是上市后一切举动都要向市场公开,缺少灰暗地带的操作空间。
现在不同了。
罗伊需要更多的钱燃烧他的理想,而她要从这辆熊熊燃烧的列车中脱身。
倘若AI再晚两年面世,也许LL-2真的可以实现。
可惜来不及了。
从仙女教母接受审计开始,就有传言说她被伊莱·罗伊稀释了股权。
哪怕她没放出过这种风声,“亚裔”、“女性”、“首席技术官”,这三个词摆在一起,她就是天然的受害者。
四五年前,太阳神火箭成功发射,仙女教母因此起死回生。那时候她和罗伊手里刚有点闲钱,买了一家被盗版逼上绝路的创业公司。
不久后盗版干脆开高价收购正版,创始人不想卖。听说仙女教母的两个老板中,有一个是心软的好人,便半夜三更在停车场里堵她,对她苦苦哀求。
因为她是女人。
女人生来善良、仁慈、有母性、有同理心。
所以这次也一样。
一切罪责都会落在罗伊头上。
这两三年罗伊在亚非拉的时间远超美国,仍有九成的人认为他在做慈善秀,剩下的一成则认为他在落后地区搞美国不允许的临床试验。
屏幕上的文件归档了大半,汪悬光揉了下脖子。
这时座椅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角度,紧接着颈后部位开始发热,传来轻微幅度的击打。
她回头看了一眼。
——这是一张自适应的高级座椅
八年前,她和罗伊的起点就是一张这样的椅子。
那晚是斯坦福外的派对,光怪陆离的灯光中,只穿着一条泳裤的罗伊对她说:
“——我知道你用传感器把制动系统和发动机控制做得神乎其神……但我看中的是车内座椅。
“能监测乘客的体重、坐姿和身体压力分布,自动调整座椅的支撑和压力,提供按摩和热敷功能,减少长途行驶的疲劳的座椅。
“Charlene,你自己和全世界都没发现你要改变世界了,这张座椅不应该只装在车里。我知道奔驰和法拉利都给你开了价,但世上设计赛车的人那幺多,你不应该被埋没在发动机里。
“你是会改变人类社会进程的天才,你可以用传感器赋予机械生命,你能变活的不仅是一辆车,可以是一间车库、一栋房子、一座工厂,甚至整个地球表面都可以成为你的敏感肌。Charlene,让我们联手改变世界吧。”
……
于是,她和罗伊创立了一家研发全屋智能的科技公司。两个年轻人很快闯出名堂,也很快被赶出自己创立的公司,那一系列雄心壮志都随着收购深埋在硬盘中。
当年打包卖给冷杉资本的高端座椅设计,于八年后出现在全球最贵的特制私人飞机上。
世界对天才的残酷之处,在于天才永远走在时代前面。
伊莱·罗伊是当之无愧的商业天才。
他一眼就能穿透复杂的物理概念,发掘出背后巨大的商业潜力,可惜市场总是需要时间才能接受。
·
从高空俯视的视角看,方方正正的北京城掩入雾霾深处,宛如传说中的酆都鬼城。真正行走在地面上,就会发现透过雾霾的阳光并不稀薄。
汪悬光跟着主治医生走向病房。
大楼走廊明亮曲折,遥遥传来起伏的咳嗽声。阳光迎面照来,墙壁上落下一前一后两道细长的影子。
医生心宽体胖,啰嗦很多,从病情病症到对汪盏老师的狂热喜爱,最后在病房门前叹了口气,侧身为汪悬光推开门。
“啊——!!!”
病房内那一道惨叫声凄厉如鬼,一瞬间吓得窗外的几只麻雀都扑棱棱地飞走了。
汪悬光道细长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两下,连步退回走廊。
一个“安全跳车”的方法,在阿姐尖叫声中,猝不及防地闪过脑海,耳鼓被震得轻微发痛。
这一刻,她没来由地想起了罗伊。
“——你没有任何感觉吗?Charlene?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客厅窗帘拉得严密,四下一片昏黑。罗伊满身酒味,穿着不知哪天的脏衣服,贴着墙壁勉强站起来。
汪悬光刚从他缺席的重要会议上而来,还穿着一身高定西装,高马尾吊在脑后,露出清晰锋利的面容。
她知道自己这样看上去会有些冰冷,所以语调格外柔声:“你需要看心理医生,罗伊。”
罗伊狠狠抓着那头乱蓬蓬的金发,眼中血丝密布,痛苦道:
“他们是为了灵光-L1来的……突然就端起了冲锋枪……突然……快到什幺都看不清……血液和碎肉糊到我脸上……车轮把人碾成肉泥……”
说着说着,他全身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大屠杀现场,还没等汪悬光决定好是安抚他一下,还是干脆扎一针让他冷静下来的时候,罗伊突然擡起眼睛。
那个眼神锋利又清醒。
汪悬光不由一怔。
罗伊轻笑了下,笑意悲凉苦涩,逐渐地连音节都哽在喉中,只剩下颤抖的呼吸:“Ch……Ch……Charlene……Charlene……那是你……那是你……”
汪悬光眼底寒光微沉,端起手臂,望着面前这个崩溃了的男人,挑起眉梢:“‘那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