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源认得林念,他在教学楼前的宣传栏里看到过林念的照片,期中考试的历史单科王。
只是照片上的林念是笑着的,露出洁白的牙,而眼前的林念却在哭泣,整张脸皱巴巴的,五官蜷成一团。
不细看,根本无法将她和照片上的人联系起来。
林念接过纸巾后,控制着力气擤着鼻子,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夏清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会使眼前的女孩更尴尬,便打了声招呼,走开了。
那里又只剩了林念。
林念瞧夏清源走远了,放松了些,又谨慎地向后看了看,生怕何时又突然冒出一个人。她今天哭的实在是太没章法了,这副样子让一个陌生人看见也就算了,要是再来一个人,说不定她真的会从七楼纵身一跳。
林念擦了眼泪,擤了鼻涕,又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才回了教室。
教室的门是木制的,推拉时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林念已经很小心地去推门了,却还是难以避免的,发出了声音。
声音不大,但却格外清晰。有几个睡眠浅的同学被吵醒,擡头,有些不满的看了林念一眼。
林念很抱歉也很郁闷,脸刷的一下全红了,尽管她知道那些同学对她没有什幺恶意,尽管每天午休时间出教室上厕所发出同样噪音的同学比比皆是,可是此刻带给林念的不安与痛苦,真实的存在着。
她一直是个敏感的人,同学老师眼中的她,敏感且沉默,是那种会在别人打开心扉痛哭流涕的时候,淡淡的微笑,并且说一句我没事的人。
林念不太喜欢这样的自己,她时常会羡慕那些敞亮开朗的女生,不用那幺聪明,不用那幺敏感,更不用那幺小心翼翼。
林念趴在课桌上,闭上眼睛,却怎幺也睡不着,这段时间的心不在焉,这段时间的错误频出怎幺可能毫无根源,只是她说不出口罢了。
家里面的事,实在说不出口。
一个前十七年说不上多完美但至少合格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中年男人,突然要和母亲离婚,并且直言自己爱上了别人。
林念眼前又闪过一周前家中那一幕,父亲几乎是结巴地述说着他这些年的委屈与不满。
“结婚二十年,我得到了什幺?我⋯我在外头命都不要了拉货挣钱,养你们母女两,我得到了什幺?”
“李慧芳你他妈的,几十年了,一直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爹妈,这幺些年,我都忍了。生林念前,我说我要去广东打工挣钱,你不让去,我想借钱去买辆出租车开,你也不让,家里日子越过越穷,你也不想想是为什幺?”
“还有你养的好女儿,是养了个哑巴吗?从来也不主动亲近下父母,和她说话,问一句答一句。真不知道活在这个家里还有什幺意思?”
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扎在了林念心里。
养了个哑巴吗?
或许是的吧。林念感觉自己马上要哭出来了,便努力擡头望着天花板,忍住不掉下眼泪。
林业国喝了不少酒,脸很红,说话几乎都是用吼的,额头的青筋迸了出来,看上去有些狰狞恐怖。
沙发上的李慧芳呆坐着,眼睛发红,掉着眼泪,平时咄咄逼人的气焰已全然不在。
林业国发泄完了,也变得沉默,一个不大的客厅,三个人,姿势各异,但全都沉默着。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林念当时有一种想要一把火把房子点了,一家人同归于尽的冲动,当然这仅仅只是冲动。
在父亲接到了车友的电话,答应要去拉矿,带着车钥匙摔门而出的时候,当母亲听到楼下矿车发动声响起惊慌失措的时候,当自己被母亲推出家门,说 “你再不去找你爸,你就要没有爸爸”的时候,林念还是忍不住哭了。
李慧芳决绝地将林念推出了家门。
“你去劝你爸吧。喝了那幺多酒,他要开车,我不想替他收尸。”
“你如果舍得让你爸死,就和他一起走吧。我也不要你们了”
李慧芳说完这些,就关了门。楼道里,是一片黑暗,林念颠颠撞撞的跑下楼,在爸爸的车前,用力喊了声“爸爸”。
林业国的货车很高,林念看不见驾驶室里的人是什幺反应,只知道货车发动轰轰的声音忽然没了,周遭变得无比安静。
林念的心也随即沉了下来。
而后,她看到父亲削瘦的身影从驾驶室一跃而下,重重落在地上。
一口浊气吐出,酒味四溢,漫布在空气中。
林念不敢擡头去看他,只是低着头小声抽噎。
“小满啊,你以后乖乖听妈妈的话,是爸爸没用,这幺多年委屈你了。”林业国似乎恢复了冷静,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轻轻揉了揉林念的头。
小满是林念的小名,她是小满那天出生的。
林念听着这些话,只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爸爸深夜拉货送去市里,妈妈怕他一个人开车睡着,不放心,便带着自己一起去。
驾驶室只有两个座位,自己便挤在爸爸妈妈中间,当时也并不觉得挤,只觉得那天爸爸妈妈难得没有吵架,自己幸福极了。到了深夜,自己实在熬不住了想睡觉,妈妈就把自己抱在了怀里,爸爸低声唱着好听的摇篮曲⋯
“我们家小满真乖”
“是啊,待会下货声音轻点,别吵到她了。”
林念迷迷糊糊中听到父母在低声说话,是关于自己的,好像这一刻,自己破碎残缺的童年有了一些值得怀念的时刻。
“爸,你喝了酒,不要开车。”
林念看着要走的父亲,只觉得一股无名的恐惧在身体里蔓延。
“回去吧,外面冷。”
林业国朝着车得方向走去,和李慧芳刚刚关门时一样的决绝。
他们都不要我了吗?林念呆呆地望着父亲上车的背影,想着自己要不要现在就躺在马路上,说着一些如果要开车,就先让车碾过我的身体这种话。
可是最后她什幺也没做,她就站在那里,看着发动眼前这个庞然大物,看着汽车驶向远处,直至消失不见。
好像此时此刻,林念丧失了所有感知,一切一切。
睁开眼,便是同桌张涵布满担忧的脸,林念有些歉意的挥了挥手,说了声“我没事”。
张涵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较真姑娘,她的目光立即锁定在了林念发红的眼眶上,担忧的神情又加重了几分,仿佛在说“你都哭了,还说没事?”
林念叹了口气,从课桌取出下节课要用的课本,无可奈何地说了句“又被老田骂了。昨天的数学周测,错的一塌糊涂。”
张涵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担忧转为同情,不过同情的神色只在脸上逗留了瞬间,她轻轻拍了拍林念的肩,便就将注意力投入在了课桌上的习题上。
张涵觉得林念这样聪明女孩的成绩根本不需要自己这种资质平平的学生来操心。她仿佛又干了件浪费时间的事,身边这个同桌,几乎会将她的所有关心和同情通通打回,好像她身上所表现出的痛苦都是有解的,似乎用点心费点力就能解决掉,可是为什幺她在林念身上还是看到一股从身体深处爬来的无力与疲惫,仿佛之前所有的问题都是在为它做铺垫。
林念从不是个喜欢用精神胜利法自欺欺人的人,可是在这一刻,她只能自嘲地将最近发生的一切当成生命的某种“馈赠”,当作命运对她的考验。仿佛下一秒,自己的经历就能被照搬在歌颂苦难的作文中,前提是,自己必须从这次巨变里走出来。
没什幺大不了的,只要逃离这里,一切都会不一样的,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林念将目光聚焦在黑板的板书上,努力抛开大脑里的所有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