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大步穿过放满湿伞的廊道。头顶的旧灯管闪个不停。
她以为伊藤颂子早就把这里的房间卖了,没想到不但留着,甚至还多购置了两层。
颂子对那些不起眼的事物有莫名的倾向。她出没于这些角落,不让他人注意。
真弓掏出自己的钥匙串,找到八年前就扣上的那一把,开启金属门的手感仍跟过去一模一样。
浪冈和她自己的两个保镖一路跟在她身后,适时停在门口。
他说:「葬礼前,中森夫人让人来清理过。」
——这解释了十来曡大的屋内为何如此空荡。
真弓想,美智姐收拾得也太干净了,怎么连地垫都收走了。可拼合成床的灰沙发也被丢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还是回来了……
现在,装修的网布已经撤下,毛玻璃透出楼外KTV的霓虹灯,把室内照得一片紫红。
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一开门就是血腥味——地上躺着一个被钢笔贯穿了眼球和前脑的男人。破烂的竹编垫子上一片血红,还有着显而易见的打斗痕迹。男人做了个错误的选择,他不该看对方是个女人就觉得自己可以暴力赖帐。
那时,伊藤颂子正从洗手间里走出来。
她的双手已被清水濯净,白肤的手背上只能看到淡青的筋路和水珠。
她一开口就说:「抱歉,青木。对方不愿履约,我没能击晕他。」
「⋯⋯大小姐,死人是还不了钱的。」
青木真弓皱了皱鼻子,蹲下身扒开男人的衣服,翻到他了背后的刺青——是隔壁帮派的。
被他们的人知道了就麻烦了。二十出头的真弓想事情还比较稚嫩;她觉得让头目的养女多欠几份人情,日后可以一并回收。所以连夜和颂子一起把人扔进租来的车的后备箱,埋到了山上。
那个想法在时间中逐渐变得难以辨认。颂子后来的确替她挡了一枪。而她们的「欠与收」,只是因此变得没有尽头……
「青木组长、我是木村。」
一个短发女人高大的身体投下的阴影,带来些许压迫感。即使她低头行礼也气势不减。
青木真弓擡起头看她的时候,差点要往后退一步。只见木村的手边有一根曲棍球棒,腰上显然别着枪。真弓看了都怀疑自己的几个打手一起上也无法和她为敌。
「我应该见过你。」
真弓回忆着说:「我们和条子冲突的那一次你也在。是吗?」
她继续打量伊藤组这两个组员——浪冈和木村两人几乎一样高,如果并列站,就像两个门神。他们那样的体格,且不说在一般日本人之中,即使在黑道里也很少见。
「是。那时我看见组长替您中枪了。」
「……啊呀、真对不起!她后来老说子弹碎片还在,要开刀,前前后后跟我要了几千万,也不知道有多少用在医疗费……」
真弓念叨着,转开了一个保险柜——里面放着一整排的手枪。
伊藤的大多数花销似乎都集中在武器收藏了。
木村双手交扣在背后,说:「组长平时很规律地去医院复查。」
「没治好吧。不然怎么把命丢了。」
真弓拿出一把手枪来查看:这些枪似乎都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痕迹。
「监控上看不到她,但身上的手枪没有开火过。
虽然在开车,但那五六秒时间都没有反击——很不像她。」
真弓的意思是,除了旧伤复发,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木村的眼中有些怪异。
她的嘴即使在无表情时也自然地撇着,此时欲言又止,干燥的唇面裹藏着某些神秘。
浪冈在这时站出来,紧盯着木村,说:「喂、别再一幅吃了老鼠的表情了,阴气得让人难受。木村——你发现了什么?对青木组长说出来吧。」
眼见两人用眼神争斗起来,真弓问:「木村,你介意我在场?」
浪冈抢着解释:「失礼了!她没有这样的意思,只不过木村是阴阳眼的体质,能感觉到不干净的⋯⋯」
「阴阳眼?」
青木真弓擡起手让浪冈停下,她直视木村:你说说看。
木村松了口:「……您不像会信这些事的人。难道,您遇到过不吉的东西吗?」
真弓想,如果你们的前老大算的话。
她说:「你们也看到了吧?下葬的时候有鬼火⋯⋯看来她很惦记你们。中森夫人很介意,我也不想马虎了事——你能看出来什么?是从鬼火那时候开始的?」
「抱歉,我只知道这里有非人的气味。」
真弓继续透露:「⋯⋯几年前,伊藤在这里失手杀了人。我帮她处理的尸体。会不会是那时的怨魂?」
「在您来之前,我从没感觉到过。但您是在哪里沾上的,我看不出来。」
「是吗。阴阳眼意外地没用啊——你刚才想说什么?」
真弓有点兴致索然。
木村回答她:「……组长的死,或许也和非人的东西有关。」
「她见鬼了?」
真弓将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她对这个假设认真了起来:
「是鬼做的?这倒可以解释为什么她没回击。是因为做不到?我早就觉得太奇怪了。但为什么对面还要用手枪?为什么在马路上?为什么要被监控拍到?⋯⋯木村,你之前看过尸体了吧。那上面呢?也感觉不到东西吗?」
木村递出一张名片:「小的虽然派不上用处,却能为您介绍——伊藤组长的熟人。」
那是一张黑底白字的卡片。
写着:占卜师 土御门 丽矢
没有地址,没有电话,没有任何联络方式。
真弓看完,知道拿着它也没用,于是擡眼看向木村,等她的下文。
「青木组长。我很乐意到您手下,但希望有个交易的机会。」
「你要什么?」
「我有三个妹妹,现在分别在澳洲和美国上学,开销很大。」
「妹妹?三个……?」
真弓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说:「⋯⋯原先伊藤给你多少,我可以延续。」
木村的嘴角平时就会自然地略微左斜,左眼下的笑纹也更深。
她的面目暴露出自己时常歪嘴笑的毛病;轻淡的眉眼的确像能穿透鬼魂。
木村问:「怎么?在您看来,我不像一个顾家的人?」
「你像十三岁杀了全家靠未成年免罪的人。」
真弓拿起原子笔,给她签了一张支票。
木村笑吟吟地接过来,下一秒就脱下西装外套,挽起白袖。
浪冈默契地递给她一把长铁锤,木村接来掂量一下,对着墙壁上的A区地图就是一锤。
地图的正中破开,锤子陷入墙内,一阵水泥灰纷纷往下落。她伸手探入里面,拔出几根电线,她不断拉出来,电线的另一头连着一个包,里面装着现金、枪支和一些封存的文件。
真弓撕下地图,往那墙洞里一看,原来直通到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地板里了。
木村殷勤地送上一个装在防水袋内的手机:
「伊藤组长的联系人都存在这里,您尽管用吧。」
真弓接过来,直接开机。
在联络人里搜索了「中」之后,出现了「中奥」、「中森」、「中野」三个名字。
她擡起眼,问:「中奥和中野两个名字你们有印象吗?还有,占卜师也在这里面?你没有先联系过她吗?」
木村回答她:「中奥是一个老刑警。中野是一个药贩。至于占卜师⋯⋯她行踪神秘,只在A区天能教会里见人。」
「教会?收留我们的出狱人员的那个?」
「是。伊藤组长和他们来往也很多。」
「我知道了。今天就到这吧。」
青木真弓离开之前,木村提醒说:「既然您沾染上不吉的东西,请把家中损坏、老旧的钟或餐具扔掉,清掉火烛,减少一些阴气。」
真弓回头瞥她一眼,无言上了车。
高大的一男一女看着真弓的车子离去。
浪冈低声说:「木村,你对青木组长有什么不满?」
木村看了他一眼,平淡地说:「我对你们表演忠诚的大河剧没兴趣。」
浪冈被她看得一阵痛苦与羞愧交杂,后悔自己出言。
木村那审判的话却没有放过他:「走不出过去的罪孽?浪冈,你太软弱了。」
当晚,佐田野到青木家中来汇报南部那边的情况。
刚用备用钥匙进门,助手就嗅到了薰香和烛火的气味。
室内没有开灯,昏暗寂静。只有来自窗外的弱光。墙上的挂钟被打破了钟面,时针指着12不再运转。白烛点在窗边,阵阵凉风吹入客厅。
真弓坐在沙发上等她。
茶几上摆好两个装了威士忌的酒杯。茶几下还放着一对拖鞋。
佐田野看着这些异样的摆设,轻轻开口:「⋯⋯组长?」
真弓说:「我在过鬼节呢。」
佐田野说:「现在才5月。⋯⋯组长,南部他们那边已经决定下周就上门找渡边会质问。」
真弓皱眉,说:「他就那么笃定?为什么?」
佐田野说:「有人说杀手的摩托车是渡边会的。但恐怕只是个借口。」
「摩托车我们查过,成不了线索。」
真弓被烦得冷笑出声。
得想想对策。她挥挥手,让佐田野离开了。
青木真弓独自坐在家里的皮沙发上。
她看了眼桌面,从木村那里得来的旧手机上显示着中奥的号码。
暗蓝的屋内,只有窗边落下一片月光。
阴风吹拂,银亮之中,一纸人影逐渐爬出,那黑影慢慢延展着——直到一个长发女人的剪影在冰凉的地面上完全展现。
真弓看着她,轻轻地说:「……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