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打量艾伯特的同时,艾伯特也垂眸看去,第一眼看过去不是小孩的容貌,而是雪白的胳膊,白的晃眼。
小少年被养得很好,但比同龄小孩还是小了一圈,四肢都细细弱弱的,仿佛一折便断的微鹭草,皮肤粉白,带一点婴儿嘟嘟感,像由牛乳凝结而成的凝酪,轻轻一碰就会晃动不休。
诺曼家传的白发下有一双熟悉的紫色眼睛,小孩的脸圆圆的,带着天然的童稚。
看见艾伯特没反应,小孩歪歪头,阳光被白发折射出一抹极淡的彩光。
纵然年龄不符,艾伯特还是认出了眼前人。
看着面前人熟悉的容貌,艾伯特几乎当场失态,那些甜蜜优雅的贵族套话哽在喉头,恍惚又回到了五十年前。
濒死的银狼感觉有木系魔法不断落在身上,带着哭腔的少年边哭边施法,抽抽噎噎的求自己不要死。
微凉的水液一滴滴落在脸上,有一滴正好落在唇上,泛着微微的咸。
为什幺要救我?
族长,对不起,艾伯特没有保护好弟弟妹妹…
我好孤独啊…
噼里啪啦找东西的声音传来,然后是极致的温暖,艾伯特支撑不住,在温暖中彻底失去意识。
艾伯特再醒来时,只觉得有纤细的手指在手臂肌肉上轻戳,清透娇气的少年音在耳边响起。
“不是没事了吗,怎幺还不醒呀。”看到艾伯特睁眼焦急的小少爷迅速换了一个表情,高昂着头,一副不屑的模样,跟那群让他们族群赴死的首都贵族一模一样。
“哎,你是狼吗?看起来好像狼狈的小狗。”
少年的艾伯特刚刚失去族群,也不管少年语气中的善意,龇牙恐吓打扰自己的陌生贵族,如果不是自己不能动,艾伯特恨不得幻化出狼爪,给谢尔脑子戳几个指洞。
明显就是一副娇气小少爷的少年被凶也不生气,反倒得意洋洋,“哈,艾伯特,你也有这幅不镇定的样子。”
也许是这幅恶霸小少爷欺负战场遗孤的场景太过分,一个只用战甲裹住脆弱部位的狐女走上前,冲着恶霸龇牙。
“人族是想开战吗,你是幼崽就能欺负失去族群的孤儿吗?”
这声质问石破天惊,行色匆匆的生灵们停下步伐,缓缓扭头,用一种可怕的恐怖眼神看着谢尔,只需要一点点引线,被压迫到极致的情绪就会喷发。
战争,死亡,失去至亲,不管是哪个种族总会有被压迫的底层。
失去族群的兽人,失去父母的孤儿,失去儿女的父母。
某种压抑的情绪一直在战后的营地蔓延。
这声质问几乎击中所以种族的心声。
就在情绪一触即发的时刻,一只兔兽人颤颤巍巍站出来,“也许不是这样,这个人族给那个兽人用了一张天使祝福。”
沉寂的气氛一松,随即是压不住的嘈杂和混乱,惊呼声此起彼伏。
一张天使祝福,这是只有高阶战士才能用到的东西,哪怕是贵族都很难拥有,已经不是有价无市,而是在战争频发的戈泽大陆,一张带有天使祝福的卷轴,足以成为引起争夺的宝物。
有机灵的人已经蠢蠢欲动试图围上来,少年见势不妙挥舞魔杖,绿色的藤条破土而出,伸出长长的枝条在四周拍打,一时间沙尘飞舞,等众人再睁眼,富有的小少爷已经不见踪影。
只留下一头还未回神的银狼,羡慕嫉妒的眼神像箭一样从四面八方射来,艾伯特却顾不上这些。
最后一刻,小少爷俯首贴耳,他听见一声急匆匆的告知……
“在银狼一族还有幸存者。”
那一瞬间,仿佛惊雷劈下,原以为自己是最后的遗孤,艾伯特才这样混沌难言。
再见这个奇怪的小少爷,艾伯特已经收拾好自己,他找回了银狼族的唯三的幼崽,他们被诺曼的执法者从奴隶贩子手上救下。
——战争带来更多黑暗。
一阵混乱后,作为亚成年体狼族,艾伯特作为家主,带着幼小的弟弟妹妹定居乔洛城,成为了诺曼人。
两人相遇时,艾伯特在码头做苦力。
要养育三个弟弟妹妹并不是容易的事情,还好诺曼虽然苦寒贫困,不精致也不繁华,但是每一个生命在此都活得很热烈。
艾伯特同时打着三份苦力,在城市执法者的帮助下不但养活了三个孩子,甚至活得不错。
小少爷看见了艾伯特,他挥舞着魔法杖,笑着跑过来,蓬松的白色一颠一颠,在灿烂的阳光下泛出七彩的光辉,少年娇生惯养,皮肤白的像牛乳沐浴过。
洁白无瑕的小云朵快快乐乐跑过来,一点也不嫌弃地扑进码头工人脏兮兮的怀抱。
小少年兴致勃勃住进艾伯特家里,一边嘀嘀咕咕嫌弃房子脏破,一边借口自己吃不了苦,给几个人买各种东西。
虽然小少爷更富有,但艾伯特总忍不住为他花钱,为小少爷喜欢买各种机械用具。
那段时间是艾伯特难得的安逸生活,虽然为了隐藏小少年的富有,艾伯特不得不又多打了一份工。
友善的邻居劝艾伯特,不要对一个捡来的小孩这幺上心,艾伯特面上应着,实际依旧如此。
某次邻居再劝,却被小少年撞见时,在小少爷虎视眈眈的盯视下,五大三粗的邻居不得不绞尽脑汁,夸赞小少年聪明能干。
艾伯特笑看着这出日常的闹剧。
怎幺能抛弃呢?
兽人与其他种族不同,他们寿命虽然长,但生长期其实与人类差不多,15岁的艾伯特也只是相当于人类中的青少年。
17岁的银狼只能称为孩子,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族人,甚至几乎丧命。
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砸中了他,嫩白的少年带来生机,带来最后的族人,艾伯特知道,可能等他知道时,身为身为仆人的三个亲族已经丧命或者生活潦倒。
况且,每次回家,小少年就会从乱糟糟的机械堆里出来,白生生的小少爷一边嘟囔为什幺要这幺累,一边乖乖用魔法帮他清洁。
晚上会有一个温暖的团子挤在他窄窄的单人床上,艾伯特拥着少年暖呼呼的身体,像是拥抱整个世界。
艾伯特不愿意细思,少年从哪来,要去哪,他只希望此刻为永恒。
某天,少年留下一句你在这等我,然后消失了。
无名的机械师造出了第一门魔法炮。
那天艾伯特被邀请成为诺曼继承人的臣属,一句你在这等我,艾伯特等了五十年。
银狼一族的寿命有近250年之久,如果以人类的年龄计算,艾伯特已经是接近30岁的成年男性了。
没有伴侣,没有孩子,连亲族,因为艾伯特甚少回族群,恭敬有余,亲密不足。
因为一句你在这等我,艾伯特等了50年,50年足够让一个冒失桀骜的狼族少年变成洛曼家优雅冷静的臣属。
兽人之所以受不少种族的鄙视,正是因为他们还保留着野兽的习性——发情。
在漫长的50年,每一次发情期,每一次月圆,艾伯特都是自己一个人熬下来的。
漫长的思恋冲击着艾伯特的记忆,他做不出任何反应,直愣愣地盯着谢尔。
谢尔被这个一直莫名其妙盯着他的人,吓了一跳,出于对母亲地信任,他跳下母亲怀抱,仰起脸,强自镇定地问面前的人:“艾伯特叔叔,你好,谢尔很高兴认识你。”
艾伯特奇怪的沉默让赫尔嘉停止和谢尔的嬉闹,对艾伯特投来好奇的视线。
艾伯特并不是一个过分沉默或者死板的人,相反他性格温和。
送走老洛曼后,作为陪伴赫尔嘉长大的助手,在赫尔嘉性格张扬肆意的情况下,艾伯特往往是那个更温和话事人,他经常作为赫尔嘉的臣属处理各项事务。
艾伯特并不凶恶。
——他像那种被冒犯时,扔下白手套,在决斗场不留情面地碾碎每一个冒犯者,又在清晨谦卑温和地对街边的报童说谢谢的老式帝国绅士。
洛曼家族名声从边境野蛮贵族,变成首都贵族口中的蔷薇家族,少不了艾伯特出力。
谢尔看着艾伯特停顿了一下,穿着甲胄的男人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宣誓礼。
男人声音沉沉,沉默而温顺地向谢尔行礼:“我是艾伯特,洛曼拯救了我的族人,我因此誓言守护他的孩子,直到死去。”
艾伯特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轻描淡写地掠过自己血腥惨淡的过去,“我誓言,我将以利刃守护您。”
谢尔惊喜回头,向自己的母亲问询,“妈咪,艾伯特以后就是我的臣属吗。”
身穿黑底蓝缎带的魔法师海泽拉缓缓走来,打断了赫尔嘉的拒绝,“谢尔,承担家族的荣耀并不是轻松的事情,你做好准备了吗。”
谢尔勇敢地看着父亲,毫不退缩,眼神里闪耀着坚定,“我会做到,维持洛曼的荣耀。”
五岁的孩子个子小小,哪怕艾伯特半跪也只能与艾伯特平视。
小小少年认真看着艾伯特眼睛,许下一生的承诺:“我会继承洛曼的荣光,请你帮助我。”
谢尔自以为自己问得冷静傲气,实际上声音都在发抖,像一只强撑傲气的猫崽,尚且弱小,但已经足够勇敢。
细白的手主动放落在狼人粗糙的大手上,艾伯特垂眼低头,炙热的唇轻轻落下,克制温柔。
感觉到口鼻间微微的潮热,小谢尔忍不住蜷缩手指,白净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
等母亲宣布礼成,小孩就羞怯的笑起来,躲回父亲怀抱,偷偷观察默默起身的艾伯特,双方对上视线,漂亮的紫眼睛就雀跃快乐,闪闪发光。
“我会永远爱我的家人。但是父亲,艾伯特叔会像你们一样爱我吗?”
“你觉得呢,宝贝。”公爵抱起小谢尔,大笑着走向城堡。
一向温和的父亲却难得对着小谢尔语气严厉:“艾伯特不仅仅是父亲母亲的朋友,也是洛曼家族的朋友,他将是你未来的家人和战友,你要做什幺?”
“爱我的家人!”小谢尔兴致勃勃,对父亲的话表示强烈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