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中人

她第一次做那个梦的时候,尖叫着醒过来,身边躺着睡眼惺忪的詹裕玲,她的三姊。

“叫乜啊,傻女?”詹裕玲掀开被单,气得拿手去拧她大腿,语带嗔怪。停一停,似是觉察她的惴惴,不虞其他,便放缓语气:“是噩梦?”

詹秋笙点一点头,不敢露出很多表情。

“要水?”

又是一点头。身侧传来窸窣的声响,再噼啪噼啪地远去,她却是松落一口气。还好,侥幸逃过一场逼问。梦里血光刀影漫天,生死离别,她不愿再返身如斯惨伤境地。心有余悸地摸一摸睡衣下的皮肤,伤疤犹存,却系月前那场车祸所致,与幻象无干;现下按住缝合的创口,仍有隐钝的痛。

“快喝,喝完训先,等日我还有班。”

水杯抵在她唇边,她默默无言地吞口饮着。水沿着下巴往低处渗去,洇在她肚子上。冰凉湿润,也许是另一种血迹。她不肯回想。

床垫扑簌簌地陷落。柔软躯体若海藻起伏,漫过窄小铺位。

“训觉啦,傻女。训着咗,便不会再惗。”

她依着话乖乖躺下,思绪却不知不觉间沉沉渺远。与端庄持重的二姊有差,玲姊似乎永远面若鲜妍。或许,这便是身为第二个女儿的好了:即便再气馁不如所愿男胎,也尚有心力重振旗鼓,再搏十月。

懵懵的昏聩中,她听得三姊轻缓的吐息,却不意与幻梦联结——梦里,那张如玉面孔被血污遮蔽;呼吸浅显,却又那样沉重。

拥着被,詹秋笙悄悄地转身,弹簧吱呀似着意掩去叹息。一段梦,牵出几多心思,只是她不会话与三姊听。有些事,抖落出来,幽暗的怨愤也似,即使她不过依样画葫芦,并无此心。

那是车祸生出后的第一场梦。听日,肋部旧疾发作,她又依稀记起一些骨血连心情节,却有意撂下,不管不顾抛掷脑后。归根结底,梦不过是梦,仅此而已。

一月后,犹如热映戏目张贴续影,其余的梦接踵而至。更完整,亦更危险的梦。阿笙,你跟我走。末尾,总有低沉嗓音萦绕,宛若港岛夏日气候,一种阴郁的湿闷余韵蒸腾心脏。画面从蛰居中甫一跳脱,她便回忆起那柄没入腹部的短刃,和那双握住刀柄的手。视线沿着虬劲手臂往上游移,是一对锋利的眼,遮掩在金棕色的发绺之后,好似藏于沙漠中的一把剃刀——仿佛再心平气和的注目,最终也将诉诸暴力。她不是没有觉悟。

只是失明愈久,难免对视觉上的刺激钝化;再触目惊心的内容,也不敌时间磋磨。久而久之,一些细节的边角便不由自主地起褶发皱,渐渐地,仅余虚晃轮廓徘徊,仿似鬼影在脑海游荡。

声音却不同。咬字的习惯,发声的部位,口音的转圜。参差之间,差之毫厘,已失之千里。何况自小同声乐交道,对音线辨认,虽不敢称十足信心,却都有八分把握。

如今终于令梦中人物颠倒落入现实,命运撰到面前,她反而迷茫顿生:她确信自己不认识他。但的确认得他。

左思右想,仍然不得要领。

仲夏午后,伴随疾风拉扯,云层开始从中间撕裂,露出伤口般深彻的空洞。雨水一泻而下,沉重的簌簌声霎时充斥整间露台。

脚下蔓延水渍中仍旧隐隐有被稀释血痕。鞋尖撩起水花,乌鸦擡眼看着灰败天色,若有所思地点燃口中香烟。

“雄哥,啲人已经清洁好咗喇。”一个三七头模样的四九仔从身后走近,讪讪回话,似乎并不敢十分惊动这尊喜怒无常的修罗。

巴巴立在原地等了一阵,却始终未收获进一步指示,三七头不得已壮胆追问:“大佬?”

“带客厅啦。咁戆嘅,做嘢冇样掂!咁easy嘅嘢仲要我教。”不奈地回头,个扑街早已脚底抹油蹿出数哩,哪里得见人踪形迹?男人顿了顿,少顷也迈开两条长腿,追了过去。

所谓“清洁”,不过是将人摁在花洒底下,用凉水来回冲涮。先前半踢半撵,终于令那对死柒头父子收皮;一回头,濡湿血水染红那痴女半张面孔,心中平白无故地一阵不痛快,仿似也曾抵临相仿情形。

他却被自己无端念头逗乐。枪林弹雨行咗多年,溃皮烂肉同断肢残体已是基础课程,更何况。如无意外,过目便忘。

这样想着,丝丝不快似乎也随之淡去。当下指派两个细佬,将人打包似地层层捆住,稍后扛去冲凉房。一则为防止佢寻机逃遁——那瞎子能扮软弱,似蛇狡猾,乌鸦食足教训,不会再上当。

二则绳子沾了水,便会愈加束紧,绞入皮肤,是另一层隐蔽细缓的折磨。

看她此刻泛青面色便能识清一二。湿发七零八落,很狼狈地黏着脸廓。绳索粗糙毛边蹭破表皮,在手臂磨出闷红透紫的瘀青,形成鲜明比对。

下意识目光扫过她右眼下的伤痕。血已经止住了,刀口的颜色暗淡下去,像蛛丝结网一样,织成一条细密的、硬硬的黑痂;做表情的时候尤为突兀,犹如十字绣中不慎刺误的一笔挑花,愈发衬托得双目无神,黯然失色。沉默不语时,只让人感觉在同尸体相对。

可她毕竟还鲜活,且无处可去——死人的胸膛不会颤抖起伏。他笑了笑,心底忽然多云转晴。挥一挥手,肥尸到底跟他已有些时日,最先做出反应表率:

“冇你哋嘅事,全部散啦。”

待到清场,男人将烟头碾灭在桌角,闲闲地扯开对面一张椅子。铁皮剌过瓷板,犹如野兽利爪拖出扭曲刺响。那女人眉心一蹙,然而终归未作声。

乌鸦不欲与她再兜转圈子,只懒散地抛下一句:“你老豆偷咗我五十万,而家把你抵畀我,有咩打算帮佢还债?”

停一停,他自顾自从盒中捻出一支烟,又笑,“我都替你惗好,拍片定做鸡,拣一样囖。”

她轻轻哼一声,盲眼眨了眨,并不搭言。

“喂,唔倾句话?”长腿架上木桌,他向椅背潇洒一躺,“话唔定你求吓我,哄好我,都哄好个班兄弟,咁就唔使还喇。”

“我情愿做鸡,至少有钱可赚。”她倏地开口,语中带刺,仿佛流露几分活人气息。

“出嚟揾食,谁又比谁高贵?”詹秋笙反唇相讥,“好比行古惑同做鸡,一个卖命一个卖身,大家都系卖,边个有贵贱分别?”

肥尸同臭飞躲在露台门后,直听得一身冷汗。从这角度观不明大佬神色,但都可想而知。并非关心这衰女死活,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累他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闻言,乌鸦嘴角的笑意不减,眼神却蓦地阴冷。

“吓,好新鲜理论。”收回双腿,他双手撑在桌沿,慢条斯理地俯身,逐渐逼近,如同涨潮海水围困陆地,避无可避。她似是感应到压迫,不自觉地微微后缩,几乎蜷在椅上。

啪!极清脆一掌掴下去,干净利落。男人动作迅速,力道狠厉,她上身陡然一晃,险些失却平衡,栽倒下去。

眼底本该有泪,如今却仅余干涸的灼痛。低低地喘了口气,右颊肿起不啻于锥心刺骨的热辣痛楚,她咬紧牙关,勉强重新端直脊背,从血丝甜腥中品尝到羞辱的滋味。

“清醒未啊?”乌鸦依然笑眯眯的,不轻不重地拍一拍她完璧的左脸。“知唔知道而家同边个讲紧话?”

她断断续续地点头。

“点解唔讲嘢啫?”呛刺的烟雾卒然涌上鼻咽,灰烬犹似在脸旁燃烧,气息滚烫。他并不打算放过她。

“……我知。”末了,她低着头,肩膀颤动着,似乎不情愿地补充一句,“乌鸦哥。”

“诶,应该噉先啱㗎嘛(应该这样才对嘛),别懂一DD就好烂醒。讲嘢就唔好单单打打啦,赚大家唔开心。”

乌鸦以某种促狭似的口吻调侃,仿佛先前的巴掌不过是一个恶劣的玩笑,亦是无心之举。他收回手,余光不意落至桌面。原是臭飞从那女人袋中搜罗出的个人物品,在面前木枱一字摆开。

寻呼机,身份证,钞票,手巾,钥匙,船票。他先是睨一眼身份信息:詹秋笙,女,生于1971年10月26日。左上黑白照里她笑得恬然,眉目弯弯,灵动飞扬,全不似如今失明样貌。

刹那间,千头万绪闪过,他却依旧毫无印象。

再随手摞起船票检查,乌鸦却不禁一怔:

蛇口,深圳?

上一世,算起来大约是明年此时,他遭太子等一班烂瘫冚家铲暗算坠海,身负重伤,不得已在深圳狼狈漂泊月余,最后系雷耀扬收听风声,赶赴内地将他寻回。但那段宝安落拓往事,却始终空白,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无从觅得踪迹。

怪事。难道真有如此荒诞巧合?心中疑云更密,他继续盘诘:“你点知我系乌鸦陈天雄?”适才想起,冲突间并未透露相关线索,这女人何以张口便来?

她倒是不慌不忙。“我都系估估吓嘅啫,点知话中咗。”连借口都懒怠思来想去的搪塞,却也似实话。

月前夜半惊起,口中念着同样一个名宇。隔日,三姊挤眉弄眼,直言她已有心上人。幸历二姊听过,不过一笑置之。也难怪,失明以后,日程愈发三点一线:屋企、剧团、茶楼,如口耳眼鼻,一览无余。

她也莞尔:笑三姊睇不穿呓语痴言背后的惊惧交加,笑自己的生活是一眼望到底的囹圄,容不下少女情思。她被命运半推半就着躺进这窄小的方寸之间,发出当啷的声响,仿似被铮铮敲入四枚锈钉。她出不去,外面的人亦进不来,即便拼力挣扎,也是惘然。

诸多巧合杂糅,好像一个量身定制陷阱。没能得到预料之中的满意答复,男人含着烟,烦躁地拿手指敲击桌板,脸色难看如同前世被骆驼在车上当众掌掴。查明她的底细倒不是难事,更令他在意的是自己的种种反常。

仔细思索,既然上一世处置詹老细时,并无他的一双儿女阻挠,那便意味着命运锁链的某一节至此已悄然松脱。他明白一环扣一环的道理,就如赌桌上的牌面,分给谁、已知点数、剩余点数,自该有一番定论。倘若不慎误算牌面,一朝行差踏错,他苦心经营的江湖帝国便会毁于一旦。

这女人始终是个不安定因素,也许直接杀咗更干脆。但是,话又说回来,条条迹象表明,自己似乎应该认得她。如果她曾在前世现身过,那时又扮演着什幺角色?

愈猜疑,愈忌惮;越忌惮,也就越容易疑神疑鬼。

为着这一世在望的胜利,他必得谨慎处理,不能冒进。

“你做盛行?”乌鸦遽然开口质询。她举手投足间有股过早入世的沉熟风韵,并不似象牙塔中学生仔的冒失天真。打听到职业,或可拥有另一些线索。

“瞽姬,唱曲。”她擡起头,乌发散乱,声音轻微,但一字一字格外坚定。“畀我间茶楼。南音、粤曲,我都识得。”

然而,他记起的却是旁枝末节。原来,下月中旬便是水灵的四十五岁生辰,更兼她今次在谪仙岛修行完满,不日启程归港。骆驼的意思,自然要隆重地大操大办才不算辱没东英门面。酒席排场,锣鼓礼炮,不过鸡毛蒜皮的琐事;正一棘手的是水灵提出的一桩心愿。她的亲传弟子九妹,因着生母的缘故,自小便对南音说唱颇有意趣,只可惜常年伴她蛰居桂林,并无机会亲身接触。此番回到故乡,希望能寻得一位尚在人世的瞽姬或瞽师,令她真正见识传统的地水南音。

乌鸦本不欲同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女人理论,但水灵毕竟曾执掌东英五年,亦谨遵骆正武遗愿,苦心孤诣扶植骆驼坐稳龙头。她的意思,自然有一半也是骆驼的意思。

露台门咯吱咯吱地在锈蚀的轨道滑开。被骤然掐断思路的男人愠怒地撇过头,肥尸腆着脸自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内心叫苦不迭。

“雄哥,大佬四处揾你。”眼镜男子攥着手提电话,一脸为难,“我听紧,好似为咗拳赛嘅事。”

拳赛?乌鸦挑眉,莫非铲除阿坚同金毛强的计策出了差错?“即刻call何勇,叫佢覆机。”他冷静地吩咐,却并不着急奔走,视线转回那盲女面庞,沉吟片刻。若真缘咗水灵的要求,收获骆驼再度另眼相待,对他的扩张计划只有利无害。天赐良机,他不愿错过。

“仲有,”

肥尸赶忙驻足回顾。男人直起身,下巴朝桌台对面点一点。

“带上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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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瞽姬作为失明戏曲女伶,其实大概从民国近代就已经渐渐消失被健全艺人取替了,这里算是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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