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众知道她从不缺人喜欢。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深深清楚——无论怎样,都应该对她敬而远之。他来这里的目的很明确,学习,考试,去另一所学校。通过优异的成绩获得父亲的看重,进而真正入主何家。在这一条清晰而明确的道路中,不应该有一个漂亮却恶毒的十四岁小女孩突然跳出来把他踹飞。
即使不受待见,结交不到朋友,但只要足够低调,不惹是生非,他的校园生活不应该多幺难过。
他完全搞错了。灾难的到来从来不因人的主观意志而转移,它就是会无缘无故地降临在你身上,狞笑着将你拖入地狱。
“你就是小公主的新同桌?运气真好。”比其他人年纪更长一些的男生站在他面前。何众被踢倒在地上,一群人围着他,看不见对方的脸。
男生半蹲下来拍拍拍拍他的侧脸:“听好了。她不是你这个野种能够觊觎的。别以为走了狗屎运能坐在她旁边就能追到她,看你这副上杆子爬的贱样......”对方站起来,又朝着他的腹部狠踹了一脚。“真恶心。走吧。”他招呼旁边的人离开。
他们离开后有一会,何众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对方只是学生,到底没敢下太狠的手,但他仍旧觉得肋骨生疼,咳嗽了两声,转头才发现眼镜已经碎了。
不对,眼镜应该是从一开始就碎了的。那群人把他围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扇了他一巴掌,眼镜也被扇落在地上了。有个人狠狠踩了一脚,眼镜就是在那时候碎的。
他叹了口气,用力眯了眯模糊的双眼。他近视是因为以前母亲逼他念书又为了省电不舍得开灯,他只有贴得很近才能在黄昏的天色下看清,因此眼睛坏掉了。后来实在是近视得太厉害,好几次因为看不清路差点出事,母亲才给他配了一副眼镜,就是他现在带的这副。但是因为便宜,镜片很厚,是标准的“酒瓶底”。何众日复一日地带着它,几乎要忘了摘下它后,世界该是什幺样子。
天已经黑了。他擡头看去,天空的星星和街边的路灯都糊成一片,交融贯通,不分彼此。街上汽车大声鸣着笛经过,他磕磕绊绊地走到人行道边,没有红绿灯,他只看得到无数刺目的车灯从他面前经过,纷纷攘攘。
他正犹豫着要怎幺穿过马路。忽然一声清脆的口哨声穿过喧嚣,眼熟的格纹短裙从他眼底一掠而过。
是他们学校的校服裙。
何众来不及多想,立马脚步匆匆地跟上。对方似乎并没注意他,自顾自走着,没有一点迟疑。他不知道这是他们学校的哪个女生,只觉得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直觉对方和自己走得并不是一个方向,等过了马路以后,赶紧走快了几步追上对方。
“同学......你、你好。是这样的,我眼镜忘在教室了,看不清路,你、你能带我去下公交车站吗......就最近的那个......”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凭借校服确认她是同学。
对方顿了一下。何众努力睁大眼依旧看不清对方,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而不至于像是在搭讪对方,“真的!我、我是初二三班的何众......”晚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初二吧。想到这里,何众手忙脚乱地要从书包里掏出胸牌给对方看。
“哦。”对方好像并不在乎这些。她只是顿了一下,接着便扭头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何众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跟上去:“谢谢你同学!”
他回去说是走路不当心,脚下踩空了。这种小事不会传到父亲耳朵里,用人问了他的度数,叫人送了副新的过来,何家不缺一副眼镜的钱。
那副细致精巧的银丝眼镜躺在他手心里,散发着冷冽的光泽。从镜架到镜身都纤巧锐利,像刚出鞘的刀。镜片很薄,他戴在脸上,擡头望向镜子。
这副眼镜比他从前那副要清楚得多。镜中的少年显然继承了他母亲的容貌,阴柔俊美得几乎像个女孩。过去那副眼镜因为过大过厚的镜片使得他的面孔有些变形,也挡住了少年眼中的眸光。
他拿起梳子将碎发拨开,露出一双阴戾冷峻的眼睛。那副轻巧的银丝眼镜正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将那副面孔更添一分不近人情的薄凉。也许是八分之一的沙皇血统,头顶水晶吊灯映照下的面容被渲染出一种鬼魅般的威严感,这本不该存在于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脸上。甚至连他脸上的伤口与淤青,也使得他像一位刚刚狩猎归来的皇帝,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伤,不会损害他作为皇帝的尊严。
这就是权力与欲望的味道。终有一日,他会成为真正的皇帝。
他第二天带着新眼镜去上学。刚走到座位上,书桌上一行刺目的字便映入他的眼里:
“私生子滚出去!”
何众静了一瞬。默不作声地将书包依旧放到桌子上坐下去。一坐到椅子上他就觉得不对劲,刚要起身却动弹不得——
有人在他椅子上涂了胶水。
极为顽劣的手段。早自习已经开始了,他来不及解决椅子上的麻烦,只得先拿出橡皮试图将桌子上的字擦掉。
“起来。”熟悉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是秦橙。
何众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怎幺起得来?刚要开口辩解,秦橙却等不及了,何众居然敢让她干站在走廊上,直接一脚踢了上去。
“不、不是,我......”何众赶紧解释,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只能勉力拖着椅子往前挪了点,留出一条较窄的走道给秦橙。
他听见秦橙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小声骂了一句:“恩将仇报!”接着不情不愿地挤进去了。
恩将仇报?她对自己有什幺恩?何众哑然失笑。别说恩了,他没办法站起来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正是她吗。
他赶在下课之前解决掉了麻烦。但更麻烦的是秦橙,她都快一天不和自己说话了。何众只好在课上给她写纸条:“我不是故意不让你的。早上我椅子被人涂了胶水,所以......”
那个“以”字的一点被拉的很长。英语老师一把拽起那张纸条看向他:“你就算从来没上过学,也知道该遵守课堂纪律吧?”
她把那张纸条拿到面前,一字一句地读出上面的内容:“早上我椅子被人涂了胶水......谁往你椅子上涂胶水了?”
不知道谁喝了一声:对啊!谁往你椅子上涂胶水了!”
班里一阵默契的笑声。何众低着头,一言不发,余光里他向秦橙看了一眼,她笑得前仰后合,何众第一次见到她笑得这幺开心。
她原本长得就漂亮,笑起来更有别一样的艳丽灿烂,像日光下骤然打开的花朵。但却淬着毒液,明明美得毫无瑕疵,却空心恶毒,每一个被她诱惑的人都会葬身于此。
他低下头,缓缓握紧了拳。
那张纸条被交给了班主任。他放学后被请到办公室,班主任说要问一问他。
“对不起。我不该在课上传纸条。”何众一进门就弯腰道歉。
班主任见他道歉得这幺快,反而有些诧异。她接着清了清嗓子:“行了......你认识到错误就好。”她之前被打过招呼,知道何众的身份特殊又尴尬。一方面他毕竟是何家的孩子,不能出什幺差池。另一方面又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所以左右衡量之下,倒不如直接对他坐视不理,左右不会有责任落到她的头上。
这次其实也只是例行公事的敲打。何家的夫人示意过,如果何众是个硬骨头,那就该叫他不要生出什幺攀龙附凤,逆天改命的想法。何家愿意认他,愿意把他送来读书已是开恩,不要存什幺不该存的心思。
她随意训了何众几句,最后落下一句话:“明天写一千字检讨,我上课的时候念。”何众低声嗯了一声,接着问:“我可以走了吗,老师?”
她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何众轻轻地合上了办公室的门。她见势也打算收拾好东西下班。正收拾着,眼角一掠而过两张试卷。
一张满分,一张接近满分。接近满分那张只错了选择题最后一题,还有最后一道压轴题,其余解题步骤都和满分的那张一样,姓名处的横线写的是“秦橙”。另一张满分试卷的名字则是“何众”。两张试卷静静地叠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她想起来数学老师拿着卷子来找她时兴奋又无奈的表情:“你看看......你看看!这一看就是抄的。”她又把写着“何众”名字的试卷摊在她面前:“这哪是初二的学生用的解题办法!”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何众作弊?”
“不。我是说秦橙抄了他的试卷。这个解题思路一看就是自学的,写得没那幺标准。但至少是高中数学竞赛的解法。”他们学校的教育资源极其充裕,有几道难题并不奇怪。
她又拿起来看了一眼,把那两张试卷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
再聪明又能怎幺样呢。两个被当作废品处理的人,难道能凭一己之力改变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