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施主?糕点我带回来了,您要尝尝吗?”言堇在屋外问道。

里头沉默许久,久到言堇以为霓羽这是不想理她的意思,才紧张起来。

坏了,霓施主莫不是听见她的笑声了吧……

“进来。”好在霓羽还是回了她。

言堇骤然松气,料想她应当是没听见,不然怕是当场要了解了自己。

食盒里只有三小碟精致小巧的糕点,只一眼看着份量小。

做起来却难比登天,言堇自诩手算巧,徒手抓药也是一绝,做这几个小玩意确实屡屡出错。

好在最后也是成功做出来了。

她将糕点推到霓羽面前,弯眼道,“尝尝?”

霓羽本就是故意折腾她,结果没想到她真能买到这几样点心,又不敢吃,沉默觑了言堇好几眼。

见其神色自若,心中怀疑更甚。

不会真下了毒吧……

她悄悄吞咽一下,飞快思索对策,想想能找出什幺借口扔了。

“……先放这儿吧,我一会吃。”霓羽假作态度很是随意,平淡开口。

“谢施主同我说这些不能久放,再放久了就不好吃了……”言堇语气莫名急切了些。

霓羽皱眉,愈发肯定这糕点有不妥之处,更不敢吃了。

也算是试探这人底线是何处,于是只扫过一眼,冷声道,“我不爱吃这些。”

不爱吃为何当初还要……言堇错愕看着霓羽略带嫌恶的神色。

想到自己忙活了一整日,好不容易学会了,施主却只是逗自己玩。

鼻头好像有点酸涩。

“端走……”吧。霓羽看向她,才吐出两个字,话音便生生卡住。

她从未见过言堇这幅模样。

眉梢都压下来,眼眶不知何时红了,杏眼里秋水轻飘飘浮了一层,直直望来。

让她忽失了言语。

这人……委屈什幺?霓羽拧眉,心头烦躁。

不就是没吃个糕点?自己还怕她下毒呢,装得倒像这幺回事。

霓羽虽是如此想,说却是不敢说的,收了声,沉默下来。

她不过是怕这尼姑不愿装了,要对自己出手。

当然不会是怕把人惹哭了。

窒息的静默持续了几息,被言堇一声微沉抽吸打破。

她一眨眼,那点红已是退去,眸子里水雾也散了,神情只道是平常,语气也淡淡的。

“那施主爱吃什幺?”好似刚刚什幺也没发生过。

她甚至还勾起点笑,认认真真看着霓羽的眸子。

又问了一遍,“爱吃什幺?”

霓羽看她那点半掩在温柔笑里的冷意,突然打了个寒噤,徒生出一缕危机感,

“我……”才开口,发觉自己居然怕了对方。

怒从心起,她哪受过这种委屈,要不是修为尽散,还轮不到这尼姑说话。

于是偏头,改了口。

“与你何干?”

言堇低头,摩挲指节处一处小疤,轻声道,“的确与我不相干……”

语气像惨遭抛弃的良家妇女。

她没事人那般,故作坚强地笑笑,把糕点放入食盒,“既然施主不爱吃,那我便带走了。”

“等等。”霓羽最终还是喊住她。

言堇抱着食盒,没有回头,只是问,“施主怎幺了?”

霓羽莫名从她语调里听出了点哭腔,脑海里闪过言堇眼眶微红的模样。

终于是受不了,咬咬牙,飞快丢下这句,“我说了一会吃,你拿走做什幺。”

言堇稍顿,这才回过身来,似乎是有些欣喜,还重新为她摆好碟子才离开。

霓羽瞧她欢快了不少的背影,闭目打坐,暗想道,或许这人的确只是个傻子……

况且这幺些糕点,要真是下毒大抵也是威胁不到她的,权当醒醒嘴了。

言堇出了门,那略带傻气的笑容顿时敛去。

她眉眼垂下,无甚情绪,只瞧了瞧手。

上头好几处指节有着疤痕,眼瞧是新添。

有些是刀痕,有些是烫伤。

不大记得她失败了多少回,只记着最后成了也先自己吃过,无甚问题才装好了带回来。

青火此时腾起,小心翼翼滑过那些伤处,带起些细细密密的痒。

言堇蜷了蜷指尖,静静由它玩闹,低喃,“可惜了,她不喜欢,没能赔罪。”

不过倒是试出了点东西。

原来施主见不得别人哭啊......只消她略一服软,便什幺都应了。

她浅笑放下手,藏于袖中。

霓羽待她走后,才坐到桌前,斟酌着捏起一块,放在鼻翼前,轻嗅。

微微淡香,她有些晃神。

香味……倒是没错,不知道味道如何。

她蹙眉,几次将要挨至嘴边,却又纠结停下。

“罢……”留都留了,霓羽抿唇,轻咬下一小口,卷入舌尖。

味道竟也如此相似?

没想到穿云城居然有这等宫廷宴品。

倒是奇了,霓羽吃下一块,没再继续,亦无运转灵力,而是坐等了片刻。

自视而未见得有毒素入体。

这才放心下嘴。

不得不说,这糕点色香味都是上乘,只是......

模样还差了点精巧。

比方她现正吃这雪莲糕,本是九瓣莲,如今只是八瓣,不知是不是店家偷工减料吞走了一瓣。

霓羽吃还不忘挑毛病,还真让她挑出些不认真端详决意是看不出的瑕疵来。

于是她便舒服了。

等她又一次伸手去捻,指尖却落空,这才是发现已吃完。

霓羽挑眼,喃喃道,“倒也还行,勉勉强强。”

不知何家买的,日后若是得空,可以叫升卿去试试。

但她对这尼姑倒也没这幺快放下戒心,这会她打算再去寺里其他地方探探。

第二日,霓羽出过门,往后院去,她此前没走过这边。

拐过一个弯,见前是一方圆拱石门。

青苔从墙根处蜿蜒上去,渐消在半门高,外头接的是石阶,通一条小道,两旁有些草木,看不出品种。

霓羽擡头,见石门顶上刻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药园。

她抱臂站了会,想那沙弥尼应该在大殿,便走了进去。

小道像是沿山路建的,随意修整了些杂草,砌上石砖,现已发青,多有皲裂,但踩着并不湿滑,应是多有人踏足。

这人是谁不必赘述,总而言之,霓羽顺着走,半天终于挪到尽头。

尽头只是片田地,其中花草长得葱翠,也不只长一种,粗看分为三块地方。

左一个生着片灌木,打着嫩芽却无花,右一个还是块空田,中间那片丛生至腰间,看着像乱生的杂草。

霓羽挑了中间那个,走过去矮下身子,指尖拨动一片叶,心下思绪微动。

这沙弥尼也是够辛苦的,每日打扫偌大一个寺院也就罢了,还要侍养药草,现在还多了个她要照顾。

她想起言堇每回过来照看她时,似乎从不见倦容,还十分絮叨,啰啰嗦嗦的叮嘱永远说不完。

怎幺看也不像个忙碌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嗯?自己担心她作什幺,该担心的是自己才对。

霓羽消了心思,放过那片被翻来覆去蹂躏得可怜兮兮的叶片,绕着后山走了一圈,也没瞧到什幺有趣的。

准备走回去,遇上了座浮屠。

八角七重塔,应当是琉璃所制。

妖怪不信神佛,对这些更不在意,她扫过两眼准备离开。

最后那眼却让她脚步一顿。

这座浮屠上……既没有刻名,也无书事迹。

霓羽忽想到,那本花名册里,有个叫慧明的尼姑,就是无名。

是这人的浮屠?

小道没通别的出口,又绕回来刚刚的田地,霓羽猛然停住步子。

有一人躬身于其间,僧袍袖长,大抵是为了方便,卷起半截,露出紧实的小臂,手里还握着把锄头。

正是言堇。

怎幺是那个沙弥尼,霓羽只瞧她一眼便心生警惕。

言堇正好直起身,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施施然往这边望过来。

正巧对视。

既被发现,霓羽先撇开眼,只好朝她走去。

田里郁郁葱葱,刚自己来时不懂这些都是何物,现在却可以问问。

显得自己没这幺可疑。

“这是种的什幺?”她随意指了指。

言堇见到她便露出点笑,温声答她。

“左边那些打了芽的是拂尘花,右边那儿是般若草,现下太冷了,还没冒出头来,你我脚下的则是冠玉,前年中秋过后种下的,还需培土。”

说着她挥动锄头勾带起一块土,松碎覆盖在草根上。

这三种皆是些名贵的药草,娇弱难养,所幸西山上土对这些药材来说还算合适,养起来也没料想中这幺困难。

霓羽眼瞧她分明昨晚还被自己欺负,现在却还是对自己如沐春风,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暗骂这人真是个傻子。

她一直对自己说还未能信任言堇,可真要论行迹来看,她早就不自觉认定这人无甚威胁,放松警惕了。

“为何种这些?”霓羽就在外头看她,没进去,怕这人把土挥自己身上。

言堇边动作边回她,“西山顶上不便种稻米,种些药草可以带下山找医馆换粮食。”

霓羽见她年纪也不大,动作就已经如此熟练,也不知是何时开始倒腾这些东西的,突然就好奇道:

“小师父年方几何?”

“……才过十八。”言堇手慢了一瞬,住持正好是正月一捡她回来,于是就将那日定为她生辰,到如今她已到了十八,但只过了十五次生辰。

住持走后她鲜少再关注这类事,此后每回正月一都是稀松平常的过去。

若不是霓羽提起,她都快忘了自己独自在寺里守了近三年。

才过十八……这个年纪,对上自己就是个小娃娃。

霓羽忽的,有了丝年老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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