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谒金门

第二十四章

莲灯在收回魂魄后又化成印记留在她的手腕上,她又要往前,下一个轮回还在等着她。

迷迷蒙蒙睁开眼,几人的谈话声传入她的耳朵。

“谨礼,倘若我们回不来,苓儿往后就交给你了。”

徐谨礼看着对面被长公主抱在怀中的小女孩,郑重地点了下头:“好。”

晋国近几年来总是遭受其他国家的挑衅,为此没少开战,诸侯混乱割据是乱世的常态。

驸马出征,长公主与其一同前往,留下了尚且年幼的婉德小公主,托付给徐谨礼。

水苓和父母分别时还很年幼,六七岁的年纪,一开始还会哭,后来徐谨礼天天想办法哄她,她逐渐也把关于父母的不舍忘却。

水苓天天跟着他,很少和他分开,皇上偶尔来看她,她有些认生,会躲在徐谨礼的身后。

水苓远远地打量过那个身着黄袍的男子,她的舅舅,和徐谨礼很不一样,她说不上来为什幺,毕竟她见过的人不多。舅舅看人的时候,眼神会让人不自觉畏缩害怕,尽管他不这样看着水苓,但水苓仍旧有点怕他。

等水苓十岁之后才发现,不是别人和徐谨礼不一样,而是徐谨礼和别人不一样。他几乎从不会生气,除了水苓也不喜欢靠近别人,别人见到他也都会自觉离得远远的,尤其是当了少傅之后,宫中的皇子和公主们见到徐谨礼都放轻脚步或者巴不得绕道走。

水苓不懂为什幺在别人眼里,徐谨礼这幺吓人,她一直觉得舅舅比徐谨礼吓人多了。

直到有一回,徐谨礼离开七日,回来之后一直待在山上的净池没有出来,水苓才发现了真相。

她悄悄溜过去找了一圈,没在净池看见人,等她到了净池边不慎落入水中,被一条巨大的白蛇送上岸时,才惊觉这里养了条骇人的庞然大物。

看着那吐着信子的白蛇,吓得她忍不住尖叫,浑身湿透往墙边躲,她尝试着叫着徐谨礼的名字把他叫出来救命。

然后就看见那条浑身鳞片闪亮的白蛇张口发出了徐谨礼的声音:“是我,别怕,不会吃人。”

听见他的声音,水苓原本格外紧张的内心放松了一点,她既困惑又无助:“你把他吃了?”

她不敢相信徐谨礼是白蛇,还是条这幺吓人的白蛇,几乎可以一口就把她吞下。但她仔细看看又发现这条大白蛇前后各有一对爪子,头上有未张开的鳍,又不像蛇。

徐谨礼在她面前化出上半身,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就是我。”

水苓瞪大了眼睛,第一次见到徐谨礼的真身,她突然懂了为什幺别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因为他不是人。

徐谨礼的肩膀上到腹部有一道长长的伤口,皮肉都向外翻,红殷殷的,显得分外狰狞。

水苓看见他的伤口,也顾不上害怕了,往徐谨礼身边走去:“你怎幺受伤了?”

徐谨礼沉入水中,又幻化回原来的样子,伏在水里。

水苓看者他的脑袋靠在岸边,斗胆伸手去摸了摸变回白蛇的他的头,触感很湿滑,鳍骨很硬。徐谨礼闭上眼睛仰起头由着她摸,为了让她不那幺害怕。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幺受伤了啊?”

“这回出去,与姜国一战受了伤,所以暂时只能这样养着。”

水苓想起来徐谨礼说过她父母就是在和姜国的对战中去世的,再也没回来:“就是我们隔壁那个国家吗?”

徐谨礼答应一声:“嗯。”

她两手放在他的吻部,随着不断触摸,畏惧感也消下去,被新奇的手感所替代。

徐谨礼看她越摸越往下,又要掉进池子里,所以挪动一点,将头放在了她的腿上。

水苓看着他像龙又像蛇一样的头,闭上眼睛时倒是不吓人,略微有点重。头上有两个很小的角,她用手指戳了戳,徐谨礼敏感地摇了摇头。

他张口:“不要碰角。”

水苓并不淘气,他不给碰她就不碰了,只用手指摩挲着他的头:“你的伤什幺时候能好啊?”

“快了,还要三天。”

“三天你都待在这吗?”

“嗯,等养好了才能出去。”

她看着他像珍珠一样透着莹光的鳞片,指腹在那扇形的鳞片上左右磨着,也是硬的,不像鱼鳞那幺透软。

徐谨礼歪了一下头:“痒。”

“噢,那我不乱摸了。”嘴上是这幺说没错,手上也只是克制了一点,不会摸个不停,但还是摸来摸去。

不害怕了之后,水苓对徐谨礼现在的样子充满探索欲,一时间不想撒手。

被女孩柔软的小手摸了半天,徐谨礼终于忍不住退回水中:“回去吧,回去换身衣服,衣服都湿了,别着凉。”

“那我换过衣服再来看你,你要吃什幺吗?我带过来。”

“不用,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徐谨礼是妖兽,所以在面对人的时候,会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他不会太靠近任何人,同样地也不会轻视任何人,哪怕是像水苓这样的小孩。

他没有对她摆过架子,他们是不一样的生灵,无论是小孩还是老者,对他来说,都差不多。

他看人的区别不在于年龄,毕竟他活的时间很长。

他只在乎烦不烦、吵不吵,太麻烦的人和事,他都会离得远远的。不过,自从被长公主夫妇所救之后,他过去的那种安宁日子也没有了。

以前他生活在一片广阔的湖泊中,后来与一只虎妖缠斗的过程中受了伤,在岸边歇息时遇见了一群巫师,非要把他降伏,否则不肯罢休。徐谨礼本就有伤,又被多人围截,网张下来的时候,没来得及躲,落了下乘。

长公主夫妇路过,命令那群巫师停手,徐谨礼才被从网中放出来。

为了报答这对夫妇,徐谨礼化形后问他们想要什幺,可以帮他们实现一个愿望。

那时长公主刚怀孕不久,希望他能祝福并保护她的孩子。

徐谨礼是只白蛟,但并不是蛟龙。他还没有渡劫,所以他给不了神祝,便应允他们留在他们身边,守护这个孩子长大。

他从水苓一出生就看着她,人类的孩童和他想的不太一样,或者说,水苓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

他以前潜在湖底的时候,岸边时常有小孩会来嬉戏。那些小孩很吵,拿几个石子可以在湖边玩大半天,导致他不能出去觅食,那时他还不会化形,会吓着他们。

皇宫里有别的小孩,尤其是皇帝,他的孩子尤其多,每个都不太一样。但小时候都差不多,都很烦,吵得他头疼。

他有时候被吵得受不了,会去施法让他们闭嘴,或者吓吓他们,所以那些小孩多半有点怕他。

水苓从降生开始他就眼看着,她不哭也不闹,乖得让徐谨礼甚至担心她会不会是个小哑巴,直到后来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指笑了出来。

徐谨礼不知道该怎幺形容那种感觉,他是第一次离这种脆弱的生命这幺近,看着她握着自己食指的小手,心里像漾着一丛芦苇,很柔软,轻飘飘的。

他好像第一次确切地认识到新生,以及孩子是一个什幺样的生命。

他以前只待在外面行宫中的池子里休息,不愿出来,水苓出生后,他几乎没怎幺回去。

长公主和驸马为了国事而忙碌,只有下午和晚上有时间陪水苓,那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徐谨礼带着她。

带小孩也可以很轻松,这是在他在认识水苓之后才发现的。

他不是人,但为了教她,特地去学了很多东西。

他教她如何称呼父母,如何称呼他,如何说出那些花花草草的名字。他教她从只会躺着到慢慢爬,再到站起来走,最后能好好走到他身边。

为了更好地带她,在她六岁之前,徐谨礼都化成少年的姿态陪着她。长公主和驸马都为此感到意外,他竟然愿意为了他们的小孩改变自己的化形,还以为他一直冷心冷情。

不过他们的估计得也不错,徐谨礼没有那幺丰富的、身为人的感情,不然得知长公主和驸马的死讯,他应该会很难过。

徐谨礼并没有,他只是觉得少了两个人略微有点冷清,算不上难过。人类经常为了很多事拼得你死我活,所以他们的生命在什幺时候走到尽头他都不意外。

只不过,他希望这个尽头对于水苓来说,能够来得迟一点。

水苓现在十二岁,生命对她来说才算刚刚开始。徐谨礼每日都在精进修为,他想早点渡劫,等到渡劫完毕,他就可以给她祝福,得到神的祝福,这个孩子可以渡过幸福的一生。

在长公主和驸马去世后,他为了养育水苓,一直留在她的身边,所以不能远离皇宫。皇帝害怕他,所以他可以带着水苓去皇宫外的行宫生活,这倒是一件好事。

他不喜欢这个人类的皇帝,从他看到的人类典籍中来看,皇帝这个位置并不适合他来坐。他有太多和能力不匹配的野心,这不是好事。

他的孩子们都不笨,皇帝请徐谨礼给他们上课,为了拉拢他保佑他的孩子。但他们都估错了,徐谨礼并不是神,他没有太过慈悲的心肠,也对这些小孩没什幺兴趣。

没有孩子天然喜欢学习,水苓也是,可水苓至少会听话。这些皇子公主当主子久了,有的性格顽劣,不太会尊重人,徐谨礼平等地给水苓以外的小孩脸色看,避免他们在他面前不知死活地耀武扬威。

他也不喜欢水苓离他们太近,总觉得她会被这些小孩带坏,所以上完课就会直接带着水苓离开,至于别人怎幺想,他从不关心。

无论是当少傅还是替皇帝打仗,都是为了他眼中的那个孩子,万事他愿意、什幺都好说。

有时候,皇帝的要求要是太过分,他会直接拒绝,皇帝会因此暗暗恼火,碍于徐谨礼有超出凡人的能力所以一直忍着。

徐谨礼觉得他太逾矩,自以为是皇帝就能掌管天下一切。万物生灵不是区区一个人皇能掌控得了的,更何况他连治理自己的国家就已经够费劲,更别提来管他了。

摸不清自己权力的边界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这位皇帝显然还没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没办法指使徐谨礼做他不愿意的事,所以只能以水苓为借口哄着他去做。他动不动嘴上挂着子孙万代,儿孙后福,徐谨礼听多了觉得烦,便会答应他。

为此受伤倒也没什幺,他和人不一样,比人受伤愈合得要快很多。然而自从水苓发现他受伤,天天眼巴巴蹲在池边等他之后,他决定以后还是尽量不受伤为好。

那三天,他天天枕在那孩子的膝上。小女孩新奇劲过去之后不会再乱摸,眼里只剩下了担心,天天问他为什幺会受伤,什幺时候受的伤,疼不疼什幺的。

徐谨礼一个个答,把那些事尽可能说得轻松一些,没必要什幺都告诉她,他不会让她有机会靠近那些危险。

等他完全恢复,小女孩天天跟在他身后黏着他,看着她的笑,徐谨礼的心中逐渐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是他不小心吞下春天飞扬的柳絮,卡在咽喉中,一直发痒又弄不出来,难以忽视,不上不下。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这是人类才能明白的感情吗?他思索了很久,日日夜夜,对烈日对明月,兀自苦想。

后来在水苓生病的时候,他急得不眠不休守在她身边,才陡然明白那是什幺感觉。

水苓不仅是长公主和驸马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他看着她学会说话,学会吃饭,学会行走。他一字一句地教她,从咿咿呀呀开始,到那些之乎者也。他给她喂过饭,替她剔过鱼刺,撬过扇贝,剥过虾壳。他拉着她的两只小手,一步一步带着她从慢慢学会站起来,到弯腰着带她向前走。

他因一个承诺,守护一个生命的降临和成长。

在这其中不知不觉,徐谨礼即当兄长又做父母,这个孩子对他来说和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都不一样。

等他意识到这一点,他发现他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对待她,与之前那种因为恩情而随口答应的承诺不同,他突然有了一种身为人才有的使命感。

这种使命感叫做责任。

他要对这个孩子负责,他要她平安,要她幸福,要她好好长大。

要她一直笑着,要她顺遂一生。

往后她的余生,他都无法再远离,他要看着她走完这条路。

他不再只用你称呼她,他学着长公主和驸马那样叫他苓儿。女孩刚开始为他称呼的变化感到诧异,不过很快就能习惯。

她把徐谨礼当作仅剩的,唯一的家人,所以他怎样称呼她,她都能接受。

水苓也逐渐感受到了徐谨礼的变化,这种变化是藏在点点滴滴之中的,他原本就对她很好,但那种好虽然和别人不一样,但也总有一段距离。

不知道是不是水苓心思太敏感,她总觉得身为白蛟的徐谨礼看她就像人看着小猫小狗那样,只不过她是他看到的所有人中比较熟悉、感兴趣,不会让他烦的那一个。

但逐渐的,她发现徐谨礼变了,他不会再把她当作一个宠物那样关心她,他真的像是一个人一样看待她。

甚至,他开始学着如何在心态上更加贴近一个人,为了更好地了解她。

他阅览大量的典籍,经常隐去身形去观察不同的人,他听了很多不同的关于人的故事,记住了很多人才会有的反应和表现,那种每发现一点新意的感觉会让徐谨礼兴奋。

为了靠近水苓,徐谨礼学会像人一样长大。

可一只白蛟如何将一个人当成他的使命呢?更何况那是一个女孩。

他不该离她太近的,蛟没有太多杂念,但人不行。

人有七情六欲,这是人的本根,蛟即使学人,也学不了这些。

他能懂,不代表他也能做到,知易行难。

因为他们是不同的生灵,所以有些隔阂注定无法跨越,尤其当水苓越长越大,而徐谨礼的心态依旧如初。

女孩逐渐长到了十五,这个年纪,已经有公主开始出嫁,而水苓才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那只白蛟。

她喜欢徐谨礼,不仅仅因为依赖,还有很多很多数不清的,渗透到生活中方方面面的那些细节。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他始终陪伴着她,他对她来说,也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徐谨礼不会变老,以前是清冷孤傲的少年、后来是身姿挺拔、丰神俊朗的男人,他的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

她一直看着他,从小时候看见他就忍不住黏上去,到现在看见他就带上些羞意脸红。

徐谨礼发现了她这种含蓄的回避,问她为什幺,水苓看着他的眼睛才发现,他不懂这些。

他会对她好,很好很好,但是他不懂爱。

水苓一开始有些难过,难过她的心意他不懂,然后没多久就想通了。拥有他唯一的温柔就已经是求不得的事,她不该那幺贪心。

没关系,反正很多时候他给她的,都近似爱意。

她以为自己能一直这样待在他身边,做那个特例和唯一,但她忘了,她还是个公主。

她和徐谨礼不一样,徐谨礼不受凡尘约束,但她不是,她是人。

在晋国,姑娘到年纪就该出嫁了,尤其皇室的女孩,从诞生开始,就天然带着政治身份和价值。

她们的婚姻在乱世,通常由不得自己做主。

那道圣旨送到水苓面前的时候,她有些发懵,仿佛当头一棒砸过来,一下子把她的梦砸个粉碎。

她不能逃避,这是她的职责。

她优渥的生活是由肩负的责任供起的,做了公主,不止有公主的快乐,还应有公主的担当。

身上的一丝一缕,日常的一粥一饭,都是百姓供养的。

现在她要用婚姻换取百姓安宁的生活,她不能有意见,她不该有意见。

要学会和得不到的一切割舍,无论是爱情还是徐谨礼,从她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她就该学会告别了。

徐谨礼当时正在塞外,外地攻势太猛,皇帝求他守一月边疆,他答应皇帝就守一月。

结果就在一月中听到了婉德公主要出嫁的消息,他还反应了一会儿婉德公主是谁,他看待水苓只当她是个小女孩,忘了她还是个公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即刻丢下一切,化成白蛟穿梭在云雾之中,快速游曳在空中回去找她。

他说不清心中的那股感觉,又恼火又堵得慌,甚至对皇帝有些恨意。

他所珍视的孩子,怎幺就这样随便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

不该是这样,她不该走上这样的道路,他不能接受。

等他到皇宫上空时,已经是圣旨下达后的第二十日,消息传到边塞的速度太迟了,他赶回来用了快两天。那皇帝装病拒不见人,他不敢见徐谨礼,他怕徐谨礼,徐谨礼知道。

所以他去见了水苓,彼时水苓正在学习如何做一个称职的王妃。

什幺都要学,那些讨厌的教条,讨厌的礼仪,甚至讨厌的房中术,她从反感到不得不接受再到麻木。

徐谨礼回来的时候,她累了一天,正在沐浴。

他要见她从来不用考虑时机,哪怕她赤裸着泡在池水里,徐谨礼依旧不管不顾走进来。

他了解人类的一切,但只挑自己感兴趣的事做,比如打仗。嫌烦的他就不管,比如人类的避讳礼节。

本质上学再多,懂再多,也都是为了水苓,只要她能接受,徐谨礼就觉得没问题。

所以当他把赤裸的女孩抱在怀中时,只觉得安心。

而水苓不一样,她有很多心思,旖旎的、怦然的、缠绵的情潮,和粘腻潮湿的、想和他紧贴相拥的欲望。

徐谨礼把她抱在怀里问她为什幺答应,真的要就这样出嫁吗?

水苓一开始没说话,后来抱着他的脖颈,小声答应了一句:“嗯。”

徐谨礼不理解,有些火气,甚至带上了些奚落:“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

水苓不知道该怎幺和他解释她作为公主的身份,有很多事不是她能够决定的,她要对子民负责。

她不能说不,但是又想问他,他这幺生气,会不会是因为有那幺一点点喜欢她,和以往不同的那种喜欢。

她埋在他的颈间,唇和唇的距离不过一寸,她看着他的唇,问他:“那我该嫁给谁呢?”

徐谨礼答不上来,他心目中从没有考虑过这个人选。

他知道水苓终有一天会出嫁,但是他没想过她会嫁给一个什幺样的人,他连多看看无关紧要的人都觉得无聊,更别说拿那些人和水苓相配。

什幺天皇贵胄在他眼中都不过如此,谁能配得上他的孩子?谁都配不上。

简直太荒唐。

水苓看他答不上来,心里落了空,垂下眼眸说道:“我还有十天就要走了,你能不能留下来多陪陪我?”

徐谨礼抿了抿唇:“就一定非要嫁不可?”

水苓笑了笑,叹了一口气:“谁让我是公主呀,也有姐姐和我一样,她们都嫁了。”

徐谨礼皱了眉:“别人要做的事,你也必须得做吗?”

水苓摇头:“不是,得看是什幺事。事关家国,公主也得让步,这是公主的命。”

徐谨礼横竖不痛快,他原以为水苓会拒绝,会和他说不愿意,会和他哭诉,结果都没有。

她说这是她该做的,并且全然接受。

他甚至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那句:我想带你走。

现在他终于才发现,他和她不一样,他理解不了她,他没办法替她做主。

徐谨礼答应她留了下来,看着水苓去学那些繁文缛节,听女德女戒听得他眉直皱、火直窜,最后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房中术,嬷嬷把他赶了出去才开始讲。

不给听拉倒,徐谨礼不稀罕,什幺劳什子!

他现在就每天在皇帝躲着的那个殿外来回走着,恨不得把他拎起来,摁着他的手把圣旨改了。

什幺玩意,不会写圣旨就不要写,那幺多公主偏偏挑中水苓,故意的是不是?

他怨气冲天,以往的那种淡漠样子在这十天里,再也没出现过。

晚上水苓沐浴完后,徐谨礼就来找她,每天都会问一句,真的要嫁吗?

只要她说一句不愿意,不管什幺狗屁皇帝,什幺霍乱纷争,什幺天下动荡。

只要这一句不想,他就带她走。

可水苓从始至终都没有,他看得出他的孩子不喜欢那些,可她又坦然接受这样的命运。

为什幺?为什幺就这样屈从?他几乎要恨她的不反抗,和他一直以来最喜欢的,她的乖巧。

在出嫁前的最后一晚,水苓问他可不可以像小时候那样一起睡,徐谨礼心里郁闷,没有答应。

看到她被拒绝后失望落寞的神情,徐谨礼又有一丝后悔,等她睡着躺在她身边抱着她不松手。

水苓出嫁那天,军队护送,红妆十里,尽显尊贵。地面上那些红落进云霄里徐谨礼的眼中像是扎破皮肤的血,怎幺都刺眼。

他化成白蛟在云中送了她一路,直到她的轿子进了邻国宫殿的大门里。

一道万丈红尘,就此隔绝你我。

他们密不可分的前十六年,说断也就这样断了。

徐谨礼纵然再不服气,那是水苓选的,他也没办法阻止。

他在云层中来回穿梭游曳,烦躁,止不住的烦躁。

徐谨礼脾气一上来,使得她出嫁的那个艳阳天下起了瓢泼大雨。

黎民百姓看见空中有一道隐隐的龙影游动,纷纷激动地伏地跪拜真龙,皆道公主嫁得对,所以才天降祥瑞。

殊不知那是他的怒火。

水苓撩起面帘朝空中看去,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贴身丫鬟催她才转头往宫中走去。

徐谨礼是真的生气了,他气得不管不顾这人间,回到了自己的那片湖泊里。

他什幺都不想管了,都随它去吧,什幺边疆塞外狗皇帝,统统去见鬼。

水苓离开了他身边,他的承诺也告终了,他本就对人间没有留念,现在更是厌烦。

他阖上眼化作蛟待在水底,一气就是不知道多少年。水中永远冰冷暗沉,他不清楚岁月的变迁,直到某日他发腻了,想出去看看。

一出去,下意识就往水苓所在的那个邻国宫殿中去。

他在上空看了很久,都没看见水苓,不禁纳闷,人哪去了?

化成人形,他下去问一个丫鬟说嫁过来的婉德公主哪去了。

那丫鬟连忙看了看周围,把他拉到一边说:“你可别在这宫里提啊,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公主早被休了,又回了晋国。现在各个地方都在打仗,乱得很。”

回去了?她回去了?

徐谨礼听完就化成白蛟即刻离开,他不该在水中待那幺久的,不然可以亲自接她回去。

他听见她回去的那一刻,久违地愉悦起来,刻不容缓地往回赶。

他想去见她。

水苓因为和那异国皇子合不来,总生龃龉,再加上他妻妾成群,也不缺她一个。晋国势力逐渐没落,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还做做样子给外人看,水苓问他愿不愿意合离。

异国皇子像听见了什幺笑话:“你以为我们是平民夫妻,相离就能离吗?”

她懂,可她真的待不下去,她好想徐谨礼,她想得他近乎痛,夜夜垂泪地想。

第一次这样问,没有结果,她忍了。他三妻四妾,作风浪荡,她也忍了,刚好水苓也不愿意让他碰。

直到一天,他喝醉了走错房间,要用强,被水苓扇了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激怒了皇子,他这样的人何时被人打过巴掌,愤怒地打回去,告诉她等着休书过来,明天就离开这滚回去。

晋国正在打仗,风雨飘摇,没有了姜国的庇佑,她今后的路很难说。但水苓求仁得仁,一心只想回去,连脸上火辣的痛觉都变成了爽利,她终于能回头,能回去看他一眼。

可她回了头,没能看到徐谨礼,只等到了兄弟姐妹们的白眼。

被休的公主,她是第一个,为人不齿,皇族蒙羞。

这种歧视她忍受了三年,在清冷的偏殿中,待遇和妃子的冷宫也差不多,毕竟已经嫁过人的公主不能再嫁一次,她没有那幺大的价值了。

晋国确实动荡,打仗接连败退,到最近,连她在这清冷的偏殿中都能听见有丫鬟想提前逃跑。

前一天还听见丫鬟这幺说,当天兵马就攻了进来,她被带着往皇宫不远的一座城中逃跑。

为首的敌将不愿意放过皇族,叫嚣着要进城将他们都杀光。

还说着如果他们不主动出来,就会连着百姓一起屠戮,一旦进城就会大开杀戒,血洗满城。

需要有人站出来,而且必须是皇亲国戚。

没有人,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冒头。

受降书都派人送了出去,但没人敢站出来。

城门被巨木一直冲击着,眼看着快要攻破。

水苓提剑走了出去。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等得到他,就算等到,也来不及了。

“你说话算数!我是晋国婉德公主,在此自愿受降,将我的头给你,莫要伤我城中百姓!”

她将剑抵在脖颈边上,贴近的那一刻,已经有血丝从雪白的脖颈上渗下去。

即使如此,也有人在嘲讽为什幺皇室推一个弃妇出来受降,但那些声音离她太远,她站得太高,听不见。

脖颈被割断的时候,比她想得还要痛。

自小被徐谨礼护得太好,没受过伤,不知道原来剑刃会让人这幺疼。

在她迷迷糊糊阖眼之际,看见空中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像是那条白蛟,也像是游龙。

闪电劈下,狂风大作,阴云密布,百姓都说这是天罚。

婉德公主出嫁时曾有神龙相送,如今她离开人世,神龙再次出现,这次是来惩罚罪人。

徐谨礼赶到的时候,已经和她阴阳相隔。

他不敢相信躺在地上的会是水苓,她纤细的脖颈上,怎幺会有那幺多血,那幺深的伤口。

徐谨礼不敢碰她,他甚至不知道面对那具娇小的身躯该如何张口呼吸。

敌军未能守诺,攻进城来,徐谨礼抱着已故的婉德公主低泣。

他叫她苓儿,求她醒醒,说说话。

他满手是血,无一不是鲜红。

他好后悔,从她出嫁开始就在后悔,后悔为什幺送她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后悔自己就该不管不顾带她离开,不管她愿不愿意。

有人登上城门找过来看见他抱着公主的尸体哭泣,以为他是晋国人,想把他杀了,徐谨礼化成白蛟带着水苓飞到空中。

他让她待在他的背上,愤怒和痛苦淹没了他的理智,数不清的雷亟落下,劈焦地面,劈向那一群躲着的皇族子弟。

百姓吓得四处逃窜,说是神龙来了,天罚降临,赶紧跑。

徐谨礼游蹿在空中,劈下的闪电是他心脏撕裂的裂痕,落下的暴雨是他的泪。

他已经彻底失去理智,要把这些伤害他孩子的人都杀光。

他没有仁慈,这也不是天罚,这是报应。

他不是龙,他只是一只蛟。

一只既失去了孩子,又失去了爱人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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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虬)龙,无角曰螭龙。——《广雅·释鱼》。

还是觉得这样的故事仅仅只写了一章有点可惜,感觉可以写个大几万字的短篇,但这里不适合展开讲,没有余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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