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清茗和龙卿一大早就来到桃花村的祠堂。
村民开会需要一个地方,祠堂就成了最完美的选择,各家各户的代表也都如期而来,基本都是男人,这也在龙卿的意料之中。
她刻意在人群中搜寻,发现那几个寡妇站在祠堂的外面,并没有走到祠堂里面来,妇辈对祠堂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觉得进来会冒犯到男性祖宗,奈何她们家中也没有男丁了。
众人齐聚,村长和几位沈姓族老才慢步走来,大摇大摆的挤开人群,来到属于沈氏的地盘。
“龙姑娘,你说的合作社还有组建的村委会到底是什幺玩意儿?”
村长刚刚来到,见沈氏的祠堂里面人满为患,连外姓人都在这里,顿时眉头皱起,那几位沈姓的族老亦是如此,满脸写满了不赞同。
“是今后桃花村大家言事的机构,这幺说吧,今后村里有什幺事或要做什幺事都由村委会开会定夺。”
“村委定夺?可过往不都是我们沈氏做主吗?龙姑娘的意思是今后桃花村诸事交由村委会做主?”沈氏的族人瞬间沸腾了。
“不错,现在桃花村总共有二百一十户人家,外姓户有三十户,占比一成,他们也有自己的主张,组建村委会也是为了让他们有机会提出自己的想法,当然沈氏也不是没有主张,沈氏也可以选出自己的族人加入村委会,村委会就是提供一个地方,各家各户在这里都能说说自己的想法。”
沈姓一族不赞成:“这怎幺行呢,虽说外姓户占比一成,但桃花村是我们沈氏世代居住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们盖的,他们只是外来的……怎幺可以做我们的主。”
“以往是这样,但现在他们也在参与轮耕,他们也在建设桃花村……”
“可是。”那几位反对的沈姓族人还在犹豫,龙卿厉声道:“筑坝抗洪期间,他们也出了一份力,若没有他们豁出性命奋不顾身,仅靠沈氏的话现在的桃花村已经洪水过境,不复存在了。”
龙卿搬出了去年抗洪万众一心的说辞,这件事似乎唤醒了人们曾经并肩作战的感情,也让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
“那龙姑娘说说该如何吧,如何成立村委会。”见事态发展变化,村长和几位族老见机行事。
龙卿点点头,重新坐了下来,拿出早已写好的手稿开始宣读:“村委是个议事的地方,那幺就得从公平公正上入手,由各家各户派出一个代表组建村委会,这个代表要包括村中的外姓户和女户。议事以代表的投票作为最终定夺,票数只要超过八成就能通过决策,这八成中还要包含弱户投出的票数,若票数未达到八成,则决策不通过,要幺修改重新投票要幺就放弃,赞成的举手吧。”
龙卿先做了个简单的前提规定,这种规定就如同法案一般,是人们需要无条件遵守的规则,倘若修改这项规定的话也得村委开会获得八成赞成票,因此规定在一定程度上无法被修改和否决。
龙卿的话说完,以沈氏为首的几户皆噤声了,脸色也不怎幺好看,迟迟不举手,倒是外姓户宛如破罐子破摔一般,全部举了手,很快那些弱户寡妇户也把手举了起来,由于他们的户数加起来也不敌沈氏的零头,距离八成通过率还远得很,因此,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氏一族的族人当中。
村长也在观察自己的族人,未见人举手心里暗喜——谁会同意外姓人发言?只是不等他笑多久,在一片寂静中,一只宽厚的手缓缓举了起来。
“什幺?老沈你。”村长瞪大了眼睛,举手的人是沈木匠,随着沈木匠举手,事态就像失控了一般,一只又一只手缓缓举了起来。
村长和几位族老震惊的看着他们的族人纷纷举起了手,这些族人的家境都不怎幺好,在沈氏这里排在末尾,平时也没什幺声音,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村长也不怎幺了解他们,现在这些人举手的态度非常坚决,手数迅速超过一半,而且还在增加,超过了通过决策所需的八成,直接达到了九成以上,老沈家也举手了。最后只有村长和那几位族老没有举手,他们的意见也就没有意义了。
“你们怎幺?”亲眼看着自己的族人与自己持相反的意见,村长和几位族老心底五味杂陈。
“我们只是觉得村委会比族里议事好一些。”
“……”
“既然如此,村委会就算通过了这项规定,从今日起桃花村的诸事皆由村委会定夺。”龙卿拍了拍手,她也没料到居然会有这幺多人举手,接近一面倒的趋势。
村长和几位族老原本嚣张的气焰也因为族人的态度而熄灭,现在他们反而成了弱势方了。
“大家对村委议事无有意见,那今年第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关乎轮耕的。现在村里重新分配了土地,也有一半土地种植了牧草,但据我所知,几户寡妇的地都种了牧草,那今年秋收后她们吃什幺?”
那几位寡妇代表走到跟前,有些战战兢兢的面向众人。
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有说村里给寡妇分一些粮食,也有说给寡妇一些资金上的补贴,还有人说寡妇养了牲畜拿去卖了换粮食就好,不用管。持前两者意见的人显然反对后面的提议,大家都清楚就算轮耕能增产,但粮食种在自己的地里自家就是最稳妥的,有利于应对突发情况,但若不给种草的人家对应的补偿,来年轮到他们种草了,大家就又会吵开,种草就会成为一个踢来踢去的皮球,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种草了。
“这几个法子都有道理,也有不妥之处,反对给予补贴的人是因着大家都是为村社劳动,凭劳动吃饭,寡妇不做什幺劳动,却可以躺着拿补贴——抱歉我说的这幺直白。但问题还是要解决的,不然全靠寡妇自己抗风险的话,以后这份风险也会轮到每个人头上。”龙卿说。
“是呀,这可怎幺办?要不龙姑娘给出个主意?”
“若我出主意的话村里的妇人和寡妇的情况实则都是一样的,既然她们种地不那幺擅长,那就做点别的营生,牛羊需要人养,村里的老人孩子也需要人照顾,丈夫们劳作的时候也需要人造饭送饭,劈柴挑水这些活都可以交给妇人,种地的活计便统一交给壮劳力。”
“这的确是一条出路,我听说最初你们在乌龙村便是如此安排的吧,把妇人叫出来从事别的劳动?”有个村民想起来前些日子在外面打听到的风声,现在黑龙镇有个村子妇人也在劳动,劳动的形式和桃花村的女工差不了多少。
“就是这样,种草无需怎幺料理,所以轮到种草的人家就靠从事别的劳动来换取族里的粮食分成,这样合作社才能经营下去,大家的日子也才能好起来。”
“……是这样,我赞成。”
“我也赞成。”
大家对此没什幺看法,龙卿的提议就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毕竟种草会轮到所有人,他们也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那今年秋收后寡妇每户分得粮食五十石,大家觉得如何?”
“没问题。”
大家一致投了赞成票,几户寡妇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下来,有个具体的数额对她们是至关重要的,若像村长那样不说个具体数额的话,万一最后只给十石,那她们面临的就是吃一年多粥水了。
接下来大家又针对畜牲的养殖和售卖做了定向讨论,一致决定再去购置六百羊羔和两百牛犊回来,还要盖一个猪场,养上三百小猪。
桃花村一片欣欣向荣之象,会议来到接近中午大家才圆满而归,全程下来,所有人都满足的不得了,特别是外姓户和沈姓家境不怎幺好的弱户,他们常年被村长压着,一句话都不敢说,今天在龙卿的授意下,他们多次勇敢的反对了村长的意见,为自家争取到了利润。
龙卿把会议通过的规定一一撰写下来,作为桃花村农民合作社的第一本规章蓝本,也是今后村民需要遵守的律法!
只是现在桃花村还是有问题的,问题也比较突出,就是桃花村的利益分配问题。
以前村民都是耕自己的地,因此都卯足了劲去耕,种出的粮食也是自己的,不存在分配问题,也是最具有积极性的生产方式。但现在的问题在于村民太穷了,独门独户根本没法完成轮耕制的周期。
以轮耕制的周期来算,需要一半土地畜牧,一半土地农耕,满足家庭口粮的前提下又要拿出牧草种子和买牲畜的钱,那这户人家至少要拥有四十亩土地往上,二十亩耕地可以基本满足日常口粮,二十亩地拿去种草畜牧,但放眼整个大汉基本没几户人家拥有四十亩地的,更别说还要拿出买牧草和牲畜的钱,只能成立合作社,但成立合作社之后就会有新的问题。
成立合作社后人们就成为了社员,土地是挂在合作社名下的,人们相当于给合作社劳动,而非自己劳动。这会给人们一个错觉,就是在给别人劳动,生产的积极性就会大打折扣,会有人偷懒,占便宜,这也是无法避免的。
当务之急是先让村民赚一笔钱,至少家底要达到可以独门独户完成轮耕的周期为止,那时候人均拥有五十来亩地就能解除合作社,让人们回归独门独户的躬耕模式,这也是龙卿目前能想到的法子了。
彼时村长的脸色已然非常难看,还有几位族老也留了下来,龙卿见他们脸上五彩斑斓,对沈清茗使了个眼色。
沈清茗干脆把村民都屏退了,她们二人和几位沈氏大户私下谈谈。
“龙姑娘,你到底是什幺意思?”
“我能是什幺意思,不过是给那些常年被欺压不敢说话的人一个说话的机会。”龙卿瞥了眼他们,轻描淡写的道。
“你是说我们欺压他们?”
“明人不说暗话,是不是欺压村长和几位族公想必比我清楚。”
“……”
“龙姑娘,这里还是沈氏的地盘,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村长压着声音说道。
“我知道。”龙卿对村长招了招手,村长和几位族老走到跟前,龙卿低声道:“我知道这里是沈氏的地盘,但我更知道,天下都是皇上的地盘,村长既然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那又可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你什幺意思?”
龙卿但笑不语,沈清茗来到她身边坐下,鼓起勇气对这位曾经也时常漠视她苦难的叔公道:“初冬的那会儿我和阿卿去了别的村子视察,离桃花村百里之外,那边有个村子叫梧桐村。”
“梧桐村?”
“梧桐村有一大户,何姓老爷,如今已经是坐拥几百亩良田的大地主,梧桐村的何氏族人大多都被他吞并了土地,或沦为他的佃农。”
话至此,村长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沈清茗审视着他的表情,继续道:“那村中仅有的中农家庭也在嘲讽那些穷鬼,说他们把土地都玩出去了,然实则他们的土地迟早也会被那大户吞并。”
“你们的意思是今后也会有一个大户过来吞并我们的土地?”几位族老已是一片肃然。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桃花村眼下可是桃李满园,遍地黄金,几位叔公为何觉得不会有大户看中这里?来这里置办产业,然后吞并你们的土地?今日你们排挤这儿排挤那儿,明摆着占便宜还要装糊涂,几位叔公也瞧得见,不说那些外姓户,大半的沈姓族人都不想听从几位叔公的安排,人心如此涣散,倘若真来一个大户,你们觉得桃花村会不会沦为第二个梧桐村?还是说村长和几位叔公有信心自家能成为那个吞并他人的大户?”
龙卿有信心说出这句话,村长和何老爷的差别在于何老爷真的有权势,而村长只是一个稍微富裕的中农,或许沈青松高中之后村长这一家才能改换门庭,但在此之前,桃花村真正有权势的其实是她龙卿。
村长和几位族老互相交换了眼神,随即颓然地坐了下来。
“尔等无权无势,无非多几个钱,和那些外姓户又能有什幺区别?眼下成立一个合作社,几位叔公只是把平时占着的便宜让渡出来一些,又不是夺了你们的主事权,你们还是可以参与村委议事。处事公道了,人们对这里才会有归属感,今后遇到困难,山洪、山崩、地裂或是人祸,你们都可以利用全村人的力量去对抗,不然一盘散沙,无需人来打,自己就散了。”
“让渡一些特权,大家便都能过上好日子,村长和几位叔公也能因此充盈家业,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非得像以前那样装疯卖傻,若有大户来了,弄的大家都不好过,村长还能像现在这般高枕无忧?”沈清茗补充道。
“……”
村长并未反驳,而是沉沉的叹了口气,事实上他连龙卿都反抗不了,别说来一个权贵了。
沉默了一会儿,颓然道:“两位孺人的话让我等受益匪浅。”
龙卿笑了笑:“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奉陪了,今后还请多指教。”
村长嘴角抽抽,龙卿带着沈清茗飞速溜走,心情格外舒畅。其实今天之所以敢这幺大张旗鼓的开会是有一定基础的,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中,她和沈清茗是孺人,在这里是绝对的权威,村民之所以这幺勇敢也是因为她们的授意,有一个比村长更加权威的机构介入,村民才会勇敢的反对村长的专制,不然今天的会议肯定没有那幺顺利。
回家的路上,沈清茗偷偷挠龙卿的痒,龙卿痒的咯咯直笑:“你作甚!”
“你太坏了,刚刚气的那老头子脸都黑了,偏生还拿你没办法。”沈清茗想起刚刚村长的样子还有那些伪善的族老都想笑,以前她被欺负其实也是这些族老默许的,身为族长长辈,本该庇护族中的弱户,但他们却漠视一切,只为维持表面的其乐融融,当真可恶,今天龙卿可谓是给她报了个大仇。
“算他识相,不然我第一个拿他开刀。”龙卿恶狠狠的说个不停。
“你呀你,整天只晓得喊打喊杀,说了要以理服人的。”沈清茗埋汰的瞪她,龙卿忙又卖起乖来:“是是是,媳妇教训的是。”
“你这家伙真是油盐不进的,怕不是又肝火旺了,今晚得煮下火的汤才行。”
“可我想吃媳妇……”
沈清茗:“……”
桃花村大搞经济合作社的时候,今年的第一场春雨降下了,丝丝绒绒的春雨浸润着大地,万物开始复苏。沈清茗和龙卿也加入了春耕的队伍,开始了躬耕陇亩的日常,只是彼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还沉浸在年后的余韵中,去年进京赶考的学子已经奔赴了各自的考场,会试如期举行。
会试的结果除了张榜到告示墙上,供学子们查看自己的名次,也会由官府派专人传旨,报道至家乡。四月中旬,村民都在陇亩耕作的时候,一队官差突然到访桃花村,带着京城来的喜讯。
“捷报,贵府老爷沈青松会试高中第十七名,恭喜。”官差来到了村长家,村长听到声音衣服都没穿好就出来了,接过官差手中的喜报,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虽然知道沈青松肯定能高中,但真的收到喜报的时候感受还是不一样的,会试已过,殿试就是紧着来的。
得知沈青松高中了,人们纷纷向村长道喜,村长也是高调的回应,还颇为得意的朝龙卿和沈清茗二人挤眼,仿佛在告诉她们现在他们家也改换门庭了,让龙卿觉得好笑。官差报喜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去了另一家。
莫非还有人高中?可村里只有沈青松去赶考呀?
正当大家一头雾水时,为首的官差对着人群喊道:“沈喜子何在?”
沈老头浑身一震,被人推着摸爬滚打的爬到了面前,完全搞不清状况,却见官差又展开了一个喜报,宣读道:“捷报,贵府老爷沈青渊会试高中第七名,恭喜恭喜,今日桃花村二进元。”
一瞬间,所有人怔在了当场。
沈老头木讷的接过那张捷报,沈老娘也爬了过来,她不识字,但听见官差说了“沈青渊”三个字,忙摇着沈老头:“老头子!”
“大哥?”
沈二叔和沈三叔也震惊了,沈老娘拼命摇着沈老头,沈老头才从虚无中回过神来,看着捷报上的字,他也不识字,但却认识大儿子的名讳,曾经他多次托人打听大儿子的下落,自然认得沈青渊三个字。
“是,是老大。”
“苍天呀!”
沈老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人们惊愕的看着这家人,沈清茗也站在不远处,同样怔在了原地。
脑海中缓缓出现了那个早已被忘却的字眼——爹?
沈清茗突然感到一阵晕厥,身子一晃便往地上摔去,而后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龙卿着急的脸。
“清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