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燃确实有时候会自己剪头发,不对,严格来说,是倚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剪剪分叉。分叉的头发尖掉在白色的洗手池里,细密得像黑色的鱼刺。
每每看得陆泉直拧起眉头。
“你这什幺表情,不信我?”
额头被她用手一按,陆泉吧嗒一声坐到地板上。
“我做过的发型比你的头发都多,起来。”
陆泉摸了摸已经盖到后颈的头发,满脸怀疑地瞧着她去卧室找剪刀,一会儿又忽然从卫生间钻出来,兴致勃勃地矮身从橱柜里抽出一张半透明的大垃圾袋,哗啦哗啦地展开。
“?”
“小卷毛,快过来!”
很快,这张大垃圾袋就严密地在陆泉脖子上围了一圈,被胶带黏住。陆泉坐在垫脚用的折叠小凳上,用脚踢了踢这件披在身上的半透明“披风”,用垃圾袋?真亏她想得出来诶,这要是被外婆看见了,最起码得被念叨一个星期!
陆泉觉得好玩,总想突然站起来蹦几下,但一对上陆燃的脸,她就立即摆出一副被逼无奈的表情。
于是,她挎着脸,盯着镜子里的陆燃给她上半边的头发左右各扎了一个小揪揪,然后用手指夹齐下面的头发,手法看上去竟然挺像模像样。
陆泉别着眼睛瞧得一眨不眨,耳朵突然被不锈钢剪刀蹭一下,她还没来得及害怕,便听咔嚓一声,一簇头发掉在透明披风上,滑滑梯似地沙沙掉下去了。
“别动,头摆正了。”
追去看的头被陆燃强行掰正,她没注意,有些尖的指甲刺到陆泉的头皮,陆泉立即啊了一声。
“戳到你了?”陆燃连忙拿开剪刀去检查她的耳朵和脸,“也没有啊。”
陆泉的小脑袋被她摆弄来摆弄去,抱怨的话涌动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大人们根本不会听进小孩子的话,说了还要被教训,烦人。
说到底大人都一样,外婆喜欢吃桃子,就以给她买桃子吃做借口天天买。陆燃想给人做造型,于是开始帮她剪头发,真无聊。
不过——陆泉悄悄地、有些新奇地瞧着又开始仔细剪头发的陆燃。相处了两个月,能看到她这幺有活力的样子还真是不容易。
陆燃总是很忙、很累,平面模特的工作时间不固定,通宵或是凌晨去拍摄现场也是常事。有时候晚上还要上课,回来的时候陆泉大多已经睡着了。如果没有睡着,就能看见陆燃一声不吭地进门,甩掉鞋子,干错利落地躺到地板上,半天只能听见呼吸声。
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时,陆泉条件反射地感到恐惧,大人们心情不好,最先倒霉的总是孩子。她大气不敢喘地按掉电视,小心翼翼地准备溜回卧室。
“吃饭了吗。”
电视没了声音,小小屋子顿时静得让人异常陌生,低低的声音从地板上响起,陆泉像是在椅子边罚站般僵住,“吃了。”
“又是路边摊?”
“…”
“还饿吗?”
陆泉没想到她会这幺问,正决定摇摇头。
陆燃挪开手臂,盘腿坐起来,垂下脸给自己捏腿,“我买了鸡腿便当,扔门口了,饿了就去吃。”
“哦。”陆泉敏感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迷,也不管饿不饿,已经自行走过去拿了。
陆燃买的便当是餐馆做的,比便利店的好吃十倍。可不饿的时候,再香也是吃不下的。陆泉埋着脸,努力啃了大半,实在吃不下了,便一边假嚼,一边偷眼看对面拿了杯酸奶在吃的陆燃。
陆燃吃的是无糖酸奶,陆泉偷吃过一口后,被酸腻得怀疑人生,当即把它定义为世界上最不配称为食物的东西。而陆燃每天都在吃,眉头都不皱一下。
真怀疑她的舌头有没有被酸烂掉。
肚子撑得难受,感觉陆燃不会发火后,陆泉的胆子又渐渐大起来,她放下鸡腿,“我吃不下了。”
没多少表情的陆燃像是打盹被惊醒一样,慢半拍地哦了一声,“那怎幺办,”她看了看已经变空的酸奶盒,有一瞬间似乎变得很无措,愣愣得有些懵懂,“给我吧。”
于是,陆泉就这样看着她接过便当盒和筷子,一口一口吃得仔仔细细干干净净,默不作声地,好像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般地在吃饭。
那一刻,陆泉忽然对这个人好奇起来。
很高、很瘦、很冷淡,嘴坏话少没表情,心情基本不好。但也不会迁怒小孩,不念叨,不崩溃,做事利落,经常任性——还有些时候,看上去很习惯寂寞。
“那个陈雅也在昌平公立小学,到时候你们还能一起上下学。”
剪刀的咔嚓咔嚓声逐渐变得熟练,为别人服务的人看上去却乐在其中,话也不禁多起来。
是啊,还更省得你接送了呢!
一见她开心,陆泉控制不住地闹起别扭来,“你在我耳边叽里呱啦的,好吵。”
“见识少,化妆师理发师哪个不会聊天,忍着。”
哼!
“我刚看你校服有点大,一会儿可以帮你改改。”
“不要!我很快就长高了,不要改。”
“也是,你这个年纪的小鬼确实长得快。头低下去。”陆燃把陆泉的小脑袋按下去点,“你也是运气好,现在公立小学中学都是免费,不然我可养不起你。”
陆泉只在意前半句,埋着头瓮声瓮气地问道:“我以后能长得比你高吗?”
陆燃立即笑了一声,“想得美,你爸可没我爸高。”
对陆泉来说,一旦触及到妈妈爸爸的话题就没什幺好事,接下来身边的人不是吵架就是要打架,很多复杂的眼神锥子般扎到她身上。快活了两个月,因为这句话,那些糟糕的情绪突然死灰复燃,在她心上硬邦邦地一跳。
“说得好像你见过我爸一样。”陆泉低低开口。
“当然,一个搞销售的小白脸,你长得还挺像他。”
陆燃用刮毛刀把她后颈上的发渣剃掉,剃完了让她擡头,见她不动,正疑惑着,就被镜中小女孩愤怒的眼神逗笑,“你个不孝女,说你像你爸生什幺气?”
“你还像你爸呢!”
忍无可忍的陆泉突然暴起,发起一阵旋转甩头攻击往后顶去!顿时碎发乱飞,折叠凳子被一脚蹬开。
陆燃不防,下意识甩开剪刀,砸到浴缸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见躲不开只好钳住暴怒的陆泉双双倒在地上,被小女孩刚剪的短发直戳脖子。
“哈哈哈哈,痒死了,快起来!”
“你道歉!道歉!”
“我道什幺歉、好好好,我道歉!”
“你没有!!!”
新仇旧恨加起来,陆泉使出浑身解数,又抓又咬,结果一头砸在她坚硬的锁骨上,顿时头晕眼花了。
“疼死了、”
陆泉晕乎乎地倒在陆燃怀里,能闻到逐渐熟悉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混合的气味,“你可恶…”
“嗯嗯嗯,我最可恶,我最坏,”陆燃嘶了一声揉起锁骨,抱着她坐起身,“赶紧消气,不然冰箱里的西瓜我一个人全吃了。”
“不行!我也要吃、”有手指抵上陆泉额头,揉得她一阵龇牙咧嘴,“疼嗯——!”
陆燃帮她解开透明披风,把叽哇乱叫的陆泉打横架住,像制住一只不爱洗澡的大型犬,一路放到厨房的餐桌上。
陆泉闭眼皱脸,躺到桌上就是一顿干嚎乱蹬,好一会儿没听到别的动静,悄悄睁开眼,正对上陆燃俯身瞧她的、看好戏的眼。
“……”
陆泉脸上有些烧,只能像只脱水的海星慢慢收敛了四肢。
“噗嗤、”
陆燃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拉着陆泉起身,并捡起掉在地上的湿巾帮她擦黏在脖子上的碎发。
从左边擦到右边,嘴角噬着笑,一个人闷着乐。
莫名其妙……陆泉瞪着她,可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几句责备,她真搞不懂这个人。
“你真的、见过我爸?”
“嗯。”陆燃把擦完的湿巾团一团丢掉,整理起自己被弄乱的头发。
陆泉有好多好多想问的,可始终被一股怯懦拉住,怎幺也问不出口。
“要不要吃西瓜?”
“要!”陆泉回过神来。
冰箱打开,陆燃捧着西瓜去切,“吃完了和我一起去卫生间收拾头发。”
自那以后,陆燃帮她剪头发就成了一个习惯。这是她们相处最集中的时间,也是她们说话最多的时间。
陆泉还发现了陆燃一个神奇的本领,再大惊小怪、狗血离奇的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会变得平淡无奇,没什幺大不了的。
比如陆燃的爸爸姓何,是个牙科医生,她们的妈妈是个语文老师,叫陆秋庭。何家是镇上的医生世家,有钱有面,外婆为此使出浑身解数逼得女儿就范。陆秋庭本来打算留在盛京就职,但因结婚只得困居小镇。
陆秋庭人美工作好,何家喜得美媳,即便上嫁,也是一段小镇皆知的美谈。
所以,也没人会在乎,一个女人被逐渐磋磨、扭曲、乃至无处安放的生命力。
她出轨了。
出轨了一个长得不错的年轻推销员。
陆燃那时正在高三的关键时期,但她放弃了升学,毅然离家去工作了。
“我爸不打人,但每次都能把人逼疯。我也受不了我妈,就跑了。”
公寓卫生间的地面是瓷砖铺的,难免会有碎发卡进缝隙里,每次剪完,陆泉都得和她一起,趴在地上用胶带去粘。
陆燃的语气每次都风轻云淡,很难让陆泉产生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的实感。妈妈也好,爸爸也好,依然是一张记忆里的照片,可能只是变清晰了些。
比起他们,陆燃才是更真实、活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你一个人来盛京吗?有钱吗?”
听到这话,蹲在旁边的陆燃奇异地看她一眼,兀自笑了笑,顶起的肩膀好像悄悄放松了些,不作声地继续去粘碎发。
陆泉本来在等她回答,见她肩胛骨动来动去的,忍不住想伸手去抓一抓那块凸起的骨头,摸一摸它的形状。
正在她蠢蠢欲动之际,陆燃忽然低低地说道:“如果回到那时候,我大概还是会选择离开。但唯一后悔的,就是放弃了考大学。”
“好好上学,陆泉。钱很难赚的。”
说完了那些无聊的家事,不止在剪头发的聊天时间里,在别的时候,陆燃也开始时不时提及模特工作上的事,抱怨几句讨厌的人,批评几句新的时装风格、越来越来怪的鞋子,问问她最近有什幺想要的、想吃的,和小雅去哪玩了,学习怎幺样了,学校发来的成绩单还不错嘛——然后,“陆泉你可别想跟着我当模特,没出息。”
其实说到出息,这一年,陆燃凭着几年在各个平台刷脸的不懈努力,终于开始小有名气了。察觉到这一点,是上学的某一天,陆泉突然在电车门边的广告位上看见了陆燃的唇膏广告。
广告上的陆燃完美得让陆泉辨认了好一会儿,过分灿烂的笑,金棕色的长卷发仿佛流动的蜂蜜一般飞扬在色彩鲜艳的画布上,在灰色的电车中寂静绚烂。
这样自信、快乐的笑容,也许是在另一个世界上活着的陆燃。
陆泉被人群挤在门口,在电车有节奏的摇晃中,她悄悄地伸手摸了摸陆燃光滑的脸。
没多久,这张广告也出现在了公交站台的灯牌上。
冬天的天色总是黑得早,傍晚时分,陆燃的广告牌按时亮灯,陆泉背靠广告牌坐着等公交车。这座大都市依然时而让人感到庞大、陌生,陆泉生活在其中,不过是最脆弱也最渺小的一点。
但她知道她一点也不害怕。
带笑的灯已经将她照亮,她的背后有陆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