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宅子宽敞明亮,大到孟以栖在逛私家花园,若不是有住家阿姨领路,她定是要在烈日里晕头转向。
阿姨介绍自己叫陈妈,领她到东院篮球场地便折身返回,她站在栀子树下打量腔调十足的西式洋楼,能听见屋里头传来的笑闹声。
平日里,孟以栖是个自来熟,大大小小的场合中从不怯生,不知为何会被眼前这栋华丽的房子镇住。
她正思想斗争里作心理建设,忽而闻见树后踏来脚步声,原本平静的心脏怦怦起跳,她正欲走出树下与来人问候,就见一个眼睛红通通的女孩冒出来。
“你是谁?”
“我叫孟以栖。”终于碰到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孟以栖开怀地问候对方,“你呢?”
“你姓孟?”女孩闻言目光转而犀利,“你姐姐是孟以楠?”
孟以栖很快点头,“对,她就是今天的新娘子。”
原本以为女孩会与她打成一片,谁知接下来的一连串打听会叫她愣在原地,连带笑容也消失不见。
“你还真是有个出息的姐姐,以后能坐享其成了。”徐芬亚嗤之以鼻地扫量过她的土气打扮,“听说你们一家都住在穷乡僻壤,你姐姐和我叔伯结婚后,应该大概率会把你们一家接来市里对不对?你今年多大上几年级了?第一次来杨家没见识过这幺气派的院子吧?你今天的裙子是谁给你选的?黄色很显黑的好吗?还有,你们乡下都戴这幺老土的发箍吗?你怎幺不说话啊?”
当孟以栖意识到对方是在转移发泄时,便快速将此人拉入绝交名单,既不打算交朋友,更无需忍耐冷嘲热讽,好在她有过相同经历,专治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红眼病。
只见,气定神闲的孟以栖勾唇一笑,梨涡里盛满了得意,“是啊,我们一家都沾了我姐姐的光。对了,你晓得吗?你叔伯也就是我姐夫送给我爸爸妈妈一辆大奔,我姐姐还在市中心买了一套三居室给我们住,方便以后乡下市里两头跑。还有,我不是大概率会来市里,等在乡下念完小学,初中我就会来市里读书了。你别光说这宅子气派,我姐姐的别墅也不赖,香山富人区你总听过吧?我姐姐姐夫的婚房就在那里头。等到时候放假啊,我海棠湾住一阵,香山别墅里待一段,天天叫我那有出息的姐姐给我买商场里的漂亮裙子和发箍,我就会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啦!”
徐芬亚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应该去楼上拉他们下来见识真正的坐吃享福,小脸气得扑了腮红似的滑稽又难过。
“哼,谁能瞧得起你们这一家子的吸血虫!”徐芬亚气急败坏撞开沾沾自喜的孟以栖离开了东院。
后者胜仗,却再次陷入神伤。她不懂为何在幸福的日子里,在名为幸福里的院子里,她善良美好的姐姐会接连遭受他人诽谤,连带他们一家也被诟病成攀龙附凤之人。无论是世俗偏见,还是人心作祟,于年幼的孟以栖而言,这些人都非常可恨,也将自己逼成了只晓得呈口舌之快的小人。
洋楼大门敞开着,孟以栖却无心造访,她怕里头那些陌生的小孩也会如此揣摩她及她的家人,可她又不愿折返厅堂驳了主家好意,她宁愿在这个绿油油的院子里晒太阳,即便她已经热得快要融化了。
这可是最炎热八月里,她好想喝水啊!
穿过徐芬亚来时的鹅卵石林荫道,孟以栖来到洋楼背面,迎面扑来的消毒水味叫她头脑一瞬清醒,继而满怀惊喜奔向眼前碧蓝的泳池。
可惜孟以栖不会水,小时候去嫁到北方的姑姑家里做客,她曾在洗浴会所的泡澡池子里呛过水,至今也没下定决心习游泳,爸妈顾及她有心理阴影,久而久之也作罢,只叮嘱尽量远离水域,但今天恐怕要破例了。
泳池差不多十五米长,池底干净,池水清澈,阳光之下波光潋滟。
孟以栖踱步到扶手梯边小心坐下,一手握紧扶手梯阑干,一手去撩池里冰凉的水。
潮湿氤氲而来,她贪凉地想要更多,用湿润的手潮潮脸还不够,又将两脚的鞋袜脱下来投入水里,脚尖如同踩在积水坑来回拨弄水花,烈阳下自娱自乐。
胆子便在玩心之下壮大,孟以栖松开握阑干的手,两只胳膊也投入水中感受舒爽凉意,可她忘了惯性使然,于是身体倾入水中之际,她几乎是尖叫着反应过来。
波澜不惊的水面瞬间涌起剧烈水花,池中央如同一口沸腾的锅不断冒出白沫,水里的人一时不停地挣扎,不知喝了多少水,又淹没多少呼救,终于慢慢地失去力气,徒劳而悲观地沉去池底。
濒临窒息边缘,孟以栖想起还在厅堂的父母姐姐,她睁着让水泡得刺痛的眼睛,希望有天神下凡解救她于水火之中,她以后一定会听从父母叮嘱,也绝不再靠近水域。
正当她陷入懊悔里意识减弱之际,恢复平静的水面上忽地水花四溅,有条鱼儿般灵活的人影钻入池底,他快速游到溺水者身边,修长胳膊环住腰身将人带出了水面。
岸上,活过来的孟以栖剧烈咳嗽着,从涨满的腹腔接连吐出好几口水,人才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先前对于死亡的恐惧已让她忘记哭泣,此刻意识到自己死里逃生,当着救她出来的男孩面前哇哇大哭。
后来,孟以栖的哭声闹大动静,何清与孟远方得知后是魂飞魄散,因着喜庆日子里不能提及丧气,夫妇两直到过了吉日才耳提面命地教训她。
“叫你别离开厅堂你不听,非得到那院子里瞎转悠,叮嘱过你多少遍远离水,你倒胆大包天起来,没人的池子也敢下!多亏杨宛平儿子救了你!”
“栖栖,昨天那样的情况你要牢牢当个教训,日后绝对不能再犯了。你万一要是有个好歹,我和你妈妈这辈子就完了,晓得吗?”
心有余悸的孟以栖听从教诲,眼睛已经哭成了核桃,“爸爸妈妈,我晓得错了,我下次不敢了,再也不会去玩水了。”
意外告一段落,孟以栖回到青阳镇念书,繁重学业叫她无心思考曾经犯的错,只在偶尔路过小区里的池塘会想起杨家老宅,以及东院里那口碧蓝的泳池。
盛夏在悠然远去,记忆里那张清冷俊逸的脸湿漉漉得叫人记忆深刻,他有着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修长的四肢,和一条违和的麻花辫。
孟以栖没同他说过话,却晓得他是姐姐的继子,她衷心地想,一个能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好人,怎幺可能会不待见她的姐姐?
又心里计划,等下次见面,她一定要亲口言谢,再邀请他做自己的好朋友。
再见面已是隆冬时节,杨家孙儿十二周岁剪辫礼,这是农村老一辈人对孩子疼爱的表现,故而保留至今的民间旧习俗。
孟以栖来之前便问过何清:妈妈,为什幺他也要留个小辫子啊?
何清告诉她,杨宛平儿子娘胎里便体弱多病,生下来就是个小药罐子,杨守诚为保他姓命,请了多少儿科大夫、赤脚医生才救回来。
老头子一面信奉科学,一面又迷信民间能拴住病魔,保健康长寿的“长命辫”传闻,故而才叫孙儿从小留到大,许是庇佑得到灵验,杨宛平儿子的身体的确一天强过一天。
得知全貌的孟以栖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产生了怜悯心,她觉得他小时候一定受了很多罪,喝了很多药,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茁壮成长至今,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顽抗,富有勇气。
在小小的一方心里世界里,孟以栖已然将他视作伟大的救命恩人,她对他有着极强的好奇心,更怀着强烈的亲近之意。
孟以栖从未对一个异性产生如此之大的青睐,以至于在出发云市参加他的剪辫仪式前,就已为他精心准备好了一份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