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郎君有心姻缘

程固不大明白这崔家的家教。

小娘子眼波流转,柔柔屈膝,口里说着道谢的话,朝向的却分明是他身旁来凑热闹的陈良恪。

当下,陈良恪显然被惊着了,进退两难间只落得个哑声。他手里的折扇还半开着,人却呆立良久,不知该作何动作。而周遭的一众人等也都看傻了眼,暗道真是荒唐事一桩——大家都晓得是程固将崔娥救起的,怎幺道谢却谢错了人?再思及近日满城所传的皆是这位崔小娘子芳心倾慕陈家公子,此生非陈公子不嫁……

由是,众人目光在三人间梭巡。望向崔娥的是无奈,望向陈良恪的是不满,而望向程固的就只余怜悯了。

想来男女情爱好生无理,程公子一表人才又是高官大族出身,救命之恩在前,竟也不能让崔小娘子回心转意。可叹可叹。

众人所思所想,程固并不在乎。他认定今日来此是结亲的并非结仇,为免崔娥难堪,他还是出言提醒道:“崔姑娘,你似乎错认了人了。”

哪知一听这话,那崔小娘子懵懵然擡起头,仍旧一脸天真无辜问道:“错认?绝不会的,这位正是陈公子呀。”

幸而程固是个见多识广的,即便如此还能面不改色,清楚解释道:“他确是陈公子,但当日救你的是在下,姓程名固。”

说着,他拱了拱手,将误会一口气说开:“危急之时,相见难辨。如今姑娘大病初愈,神思恍惚也是常有的事,姑娘还是要好生将养。”

闻言,那崔小娘子一双杏眸圆睁,露出十分难以置信的神情,磕磕绊绊道:“那、那婚约是……”

“别后七载,时移事易。”程固沉着道:“不过倒也无妨,在下此来正是要与令尊重议这等要事。”

程固以为这已算十分周全的回答了,若是个聪明人便该识时务,早些就着梯子体面下来,可偏偏眼前的崔小娘子也是个轴的。她骤然听罢,先是去瞧了番自家爹娘并阿姐的脸色,眼见亲人皆不辩驳,陈良恪也一脸尴尬,她一下子慌了,随后眼神重新归拢在程固身上。

程固坦然与她相视,可惜,并没有等来她的体面应对,反而等来了两汪泪盈盈的眼。

那泪像是夏日荷塘处的水,只片刻罢了,又是微波荡漾,又是簌簌雨下。她咬着嫣红的唇,纤眉娇柔宛转,分明是在竭力忍哭,可那泪珠就是不听使唤,顷刻间便教她哭成了个玉惨花愁的模样。

见此意料之外的情状,程固难得有些无措起来。他从未见过姑娘家在自个儿面前落泪,既然自诩君子,那幺纵有千万错处也该落在他的肩上。于是程固也顾不上旁的了,下意识从怀中取了一方锦帕,谨慎递到崔娥面前。

“崔姑娘。”他斟酌再三,却只严肃板正道:“莫要再哭了。”

崔娥闻声擡起头,她眼角处的泪恰有一滴落在了郎君递帕的手上。程固指尖微颤,却依旧坚持没有收回来。

“程公子,诸位,我小妹先前病症来势汹汹,这两日方才好些,故而容易惊惧。”一旁的崔娴见状当即揽过崔娥,赶忙从袖中取了帕子替她拭泪,又扯出笑意对程固并陈良恪歉然圆场道:“二位公子见谅,我先送她回房歇息,少陪。”

她拥着她,匆匆礼罢回身脚步飞快。饶是如此,程固的眸光却遥遥越过众人,紧盯着崔娥的背影不放。直到她二人避到了屏风后,他才默默垂首,将眼神落到右手虎口处。

那未送出去的青色锦帕依旧被整齐捏在他手里,而那虎口处的一滴泪,却好似一片秋霜凝露,沁凉洌然进了心底。

程固回神后不禁暗自发笑。

哪位小娘子身上不带帕子?又有哪位小娘子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擅接外男之物?

原来他也有自乱阵脚的时候。

旁人都极有眼色先行告辞了,唯有程固不紧不慢等着崔老爷并夫人送客,待厅中只余三人后,崔老爷引程固落座下首处,终于开口直言道:“贤侄,老夫已知你来意,可婚约一事,不如还是就此作罢为好。”

还不待程固出言,崔老爷继续道:“我家这位小闺女,你方才也见了,最是个懵懂不知事的性子。贵府程老爷如今是绍兴知府,门第太高,族亲又多,她是绝应付不来的。我膝下只此一个未嫁女,今生不求她大富大贵,只要能安渡余生便是上苍怜悯庇佑了。此外,想来城中流言你也有所耳闻,贤侄才高八斗、仪表堂堂,何愁觅不到更门当户对些的姑娘家?我同她母亲都已思定了,想多留娴儿几年,贤侄怕是等不得了。”

程固今岁已然及冠,说起再等,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去。如今时兴的是先成家再立业,便是考取了功名,无妻无子必算不得圆满,程固家中想来也是催得紧。

崔老爷与刘夫人对视一眼,预备好了就此回绝,然而程固听罢却放下茶盏,起身深深一揖道:“崔伯父,小侄此来,是下决心求娶贵府二小姐的。头一件,您言说门第悬殊,然我并非程家子,来年乡试前也是要归宗的。翟家只我父亲正于朝中任刑科给事中,家中人口不多,与贵府自然并无悬殊。再一件,小侄虽进学许久,如今却还只是秀才出身。秋闱未过,并不敢高攀二小姐,由此说起婚期,至早也是来年年末,并不急于一时。至于这最后一件,三人可成虎,流言何所惧?以此鉴人,不可得真。小侄与二小姐仅两面之缘,却已看出她是个心思纯善之人。”

说到这儿,他稍稍顿住,旋即一撩衣摆叩首道:“若得娶之,此生绝无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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